第4章 栀子
他的声音如同旧时代暴雨天的雷鸣，肥胖的身躯竟凝聚着巨人的庄严。
“我凭什么要把文明存续的钥匙交给你？！这是一次豪赌，只要解开协议，文明就只有兴盛和灭亡两种可能！我们再也无法回到现在这般苟延残喘的状态！”
“证明给我们看！”
“证明你们有能力让黄昏变回昼夜，让永恒的暴雨停歇，让野外不再成为禁地，让人不再龟缩于小小的结界内！”
“证明你们——”城主碾碎了手里的烟斗，令人窒息的威压随着烟斗的破碎瞬间降临，这一刻，伊丽安娜觉得风信城的每一缕空气都在试图杀死她。
“——比我强！”
……
时间的尺度仿佛失去了意义。
天空是比黑暗更深邃的虚无，耳边再没有吵闹的雨声，只剩一片死寂。
芒斯忒斯提站在一片粉红的花海中，他看不到花的摇曳，即使用手拨开也听不到植株相触的淅淅声，世界仿佛是一副静止的画像，唯有他一个活物。
普罗维登斯世界所有超乎常理的事情都与神明有关，而“花”则是神明力量的唯一显化载体。
体现在“人”身上，则是【花魂】。
结合之前的遭遇，芒斯忒斯提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他所处的这片花海，一定是城主的花魂所致。
他默然注视着花海，可以看到，粉色的花穗晶莹剔透，花朵呈钟形，如同铃铛般倒垂，这些粉色的铃铛本该在风里发出宜人的声响，却在虚无的世界中凝固成了永恒。
幼年身为无归者在野外生存的知识没有给他更多的帮助，他没有认出城主的花魂，但此时，花的意象却是如此的明显，他站立在花海中，轻而易举地读出了花魂传达的话语。
——孤独。
无人交流，无法交互，明明身处美好的场景，景色却永远不会变化。
目光所见是不变的绘卷，唯一的声音是自己的语言，而今，连这份声音也在缓慢丧失——它却不会完全丧失，它长久而缓慢地减轻，却又好像永远都能余下那一丝声音。
永存的变化毫无终止迹象，凝固的不变是超越了一切感官的长久，芒斯忒斯提不知自己在花海中站了多久，他时不时改变着姿势，或站或坐，试图给自己一点时间的概念，却无法确定自己的一晃神究竟是过去了一瞬间还是比他所能想象的更久的时间。
他本以为自己会对这种孤独有超越常人的抵抗性，可事实上并不如此，在外界的伊丽安娜和城主交流的十几分钟内，芒斯忒斯提就感觉自己已经经历了比生来的十八年更长久的孤独，他开始频繁地走动，焦躁不安。
他终于意识到他的人生其实从未孤独过，无论什么时候都总是有人在陪伴着他，先是弟弟，然后是伊戈，现在是伊丽安娜。
刹那间，更深刻的绝望降临，一种比孤独更加沉重的意象缓缓显露出自己深渊般的威严，花海在崩碎，虚无在蠕动，未知的花魂展现自己狰狞的爪牙。
就在第二种意象即将彻底降临时，芒斯忒斯提的胸口处突然传出一阵悸动。
下一刻，他听见了城主庄严肃穆的宣告。
“——证明你们，比我强！”
花魂的主人正在释放自己的力量，虚假的幻象瞬间崩碎。
芒斯忒斯提在恢复意识的一瞬间，就看见少女消瘦的身躯在轮椅上坐得笔直，双手却紧紧扣在扶手上，双颊满是不自然的红晕。
伊丽安娜的感受没错，整座风信城都是城主的领域——当他的威严降临，整座城的恶意也随之而至。
整座城都想杀死她。
包括空气。
本有一肚子的问题立马被抛掷脑后，芒斯忒斯提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住背对着他们的城主，下一刻，血液如同奔涌的洪流，将一切可以转换为力量的东西灌输进他的五脏六腑。
雨衣瞬间被撑破，绝不该称为“人”的身躯投下恶鬼般的、不断膨胀的阴影，荆棘刺出血肉，不断旋转的眼瞳与粘黏唾液的利齿在其顶端生长而出。
芒斯忒斯提嘶吼着扑向那个肥胖的背影，荆棘贯彻了他的意志，蛇形而出，绞杀自己的猎物。
可到底谁才是猎物？
平静地注视着窗外，城主肃然道：“不够，不够！”
玻璃映出模糊的影子，那狭小的双眸中满是燃烧的铁光。
“没有承载苦厄的决然，没有经历绝望的暮霭，徒有尚未被恶意侵染的内心，对外界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们低估了人的恶意——天真！你们明明知道【花母】是怎么死的！”
“不是每位城主都像我这般好说话，你们敢踏进城主的城，就要先做好被杀死的准备！”
城主仅仅只是坐在那，钢铸的意志就如同浪潮涌来，无数粉色的花朵与极致的孤寂化作刀与剑，芒斯忒斯提延伸出的触须瞬间就被无形的锋芒剁碎，他本人就好像处在孤寂的海洋中，脑中下达的指令只能传递空无的呼喊，无法反映到肢体的行动。
在意志的镇压下，他甚至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即使芒斯忒斯提试图勾连自己真正的本质，思维却像脱离了肉壳单独存在，无法对身体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
花的浪潮并未止息，而是包裹住伊丽安娜，将她连带轮椅塞到了芒斯忒斯提怀中。
黄昏下，巨大的怪物喷薄着腥臭的血液，它抱着少女，被花海组成的巨手掷出城外。
坠入了芒斯忒斯提与伊丽安娜最开始相遇的地方，分毫不差。
做完这一切，缕缕花瓣在城主手中汇聚，又凝聚出一个新的烟斗。
他抽了口烟，浑身的气势一下子散去。
就像一个真正的落寞胖子一样，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望着窗外寥落的景色。
良久，余下一声叹息。
“十二年了……芒斯，快些吧，再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