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伍子胥西征报私恨 楚昭王北逃受众恩

诗云：虎踞方城阻汉川，吴兵迅扫若飞烟。忠良弃尽谗贪售，不怕隆城高入天！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楚营被劫，主帅囊瓦逃奔他国，两员副将皆都战死，败军皆投奔薳射大营，诉说兵败将亡之事。薳射点视败兵，尚有万余，与自己所率精卒合成一军，将及三万之众。遂对部将说道：“我军虽然尚众，但士气已堕，不可复战也。若吴军乘胜掩至，不可当其锋锐。我其退至郢都，再作区处。”乃令大军拔寨撤退，子薳延领兵先行，薳射亲自断后。夫概闻说楚军败退，果然尾随其后，追及于清发。薳射急命收集船只，将谋渡江。

吴兵兼程追至，诸将见楚军列阵江岸，便欲上前奋击。夫概止道：“困兽犹斗，穷寇休迫。不如暂且驻兵，待其半渡而击。”众将问道：“半渡击之如何？”夫概道：“军马半渡，则已渡者庆幸得免，未渡者必要争先，不肯死斗。敌无斗志，我胜之必矣！”乃按住兵马，在二十里外安营，命三军卸甲释兵安睡，一面派出探马，轮番汇报敌军动态。半日之后，中军主帅孙武陪同吴王来至，其后副将伍员、伯嚭陆续亦到，询问前军因何在此安营高卧，按兵不动。夫概复将“半渡而击”想法说了，孙武闻而大赞：“真将军也。”吴王阖闾大喜道：“寡人有弟如此，何患郢都不入。”被离听闻此言，却低声谓伍员道：“某相夫概，其颈后毫毛倒生，必有背国叛主之事，虽则英勇，其后祸患愈烈也。”伍员点头不语。

复说薳射到达清水津，本来急欲渡江，但知吴兵在后，故此不敢下船，遂命列阵拒敌。忽探马来报：“吴军皆于二十里外扎营，卸甲释兵，高卧酣睡。”薳射大喜道：“此乃吴人孤军深入，后继乏力，故此不敢穷追也。我趁其犹豫，当连夜渡江！”乃下令就地掘灶为炊，三更传餐，四更下船，五鼓渡江。三军听令，于是散列就餐渡江，军士不复成阵，探马细作皆回。众军急于回都，皆都下船争渡，五鼓刚过，已渡三成军马，二成在船，尚有五成在岸。便在此时，只听号角破空，鼓声如雷，山摇地动，却是吴军大至，为首者正是先锋大将夫概。岸上楚军无心应战，急下堤争舟，一时人聚如蚁，乱成一团。薳射禁止不住，只得乘车沿江疾走，军士皆都乱窜，布满江滩。吴军驱车登岸，夫概先命弓手轮射，将吴军射杀一半；后命弃车步行掩杀，将剩余楚军皆都赶入江中溺死，掠取旗鼓戈甲无数。夫概部军犹如虎趟羊群，待吴王大军来至，战争已近尾声。孙武便命诸将夺取船只，随后渡江追击。

薳射弃车登舟，渡过清发水，引败兵狂奔百里，次日天将傍晚，至于雍澨。因见将卒饥困，再也不能奔走，幸喜不见追兵，遂命就地休息，埋锅造饭。未料其饭才熟，喊声大起，吴兵又到。楚只得弃食而走，留下现成熟饭，正好供与吴兵受用。夫概命诸将部众从容饱食，歇足脚力，复整队来追。楚兵狂奔半夜一日，腹中空空，哪里还跑得动？故此被饱食吴兵一追便及，自相惊扰践踏，死者更多。薳射正奔之间，忽然车踬，骖马仆地不起。未及换马，忽听背后车轮响处，一人大笑道：“车踬马仆，是天意灭楚也。事已到此，不降何为？”回头看时，正是夫概。薳射怒道：“我楚国只有真烈士，从无降将军！”便纵身下车，挺戈来迎。但一日未食，这一刺便毫无力道。夫概一戟将来戈挡飞，复一戟刺死薳射。

薳延亦被吴兵围住，奋勇冲突，不能得出。忽闻父亲临死惨叫，叫道：“罢了，我父子死作一处可也！”于是倚住长戟，拔出肋下佩剑，便要自尽殉父。亦真是无巧不巧，便在此时，忽听东北角喊声大振，车轮滚滚，旗帜飘扬，一支生力军杀入吴军阵中，当即荡开一条血路。迎面战车上一员大将，正是左司马沈尹戍，高声叫道：“薳将军休慌，我来救你！”薳延精神大振，乃还剑归鞘，重操长戟，前与沈尹戍汇合。一边流泪诉道：“沈司马若是早来一刻，我父不至死也！”列位看官！你道沈尹戊何来？原来如此，补叙便知。当时沈尹戊与囊瓦定下南北夹击妙策，本以为稳操胜券，于是放心北行。不料尚离新息五十余里，便得探马飞报，令尹囊瓦兵败。沈尹戍咬牙痛恨，只得寻旧路退回，日夜兼程回保郢都，却好在雍澨遇著吴楚激战。遂将部下万人杀入，救下薳延一命，此为其军来龙去脉。

夫概以为此番必能全歼楚军，故此大意，被沈尹戍尽力冲击，攻势受阻，楚围遂解。因此地距郢都已不足百里，不知还有多少楚兵在后，于是麾令退军。沈尹戍在后大杀一阵，吴兵死者千余人。多亏吴王阖闾与主帅孙武率大军赶到，夫概部众不至大损，两下扎营相拒。沈尹戍收拢薳氏败军，与己军合作一处，复得二万余众，但已半数带伤，士气低落。知道不复能胜吴军，遂聚众将商议军情，谓家臣吴句卑道：“令尹囊瓦贪功，武城黑及史皇怀妒，使吾计不能遂，是乃天欲灭楚乎！明日我与孙武、伍员决一死战，侥幸得胜则罢，若是战败，便以首级托汝，送归我王，以明我忠君之志！”吴句卑泣而领命。转头又谓薳延道：“汝父已为国殒命，子不可再死，宜亟扶令尊灵枢以归。并请传语子西，必为保卫郢都善策。”薳延伏地大哭，再拜祝道：“愿天佑楚国，司马早日驱除吴寇！”乃扶父柩辞别。

来日天明，两军传餐已毕，各自列阵，就于雍澨之野交锋。沈尹戍抚士有方，军卒无不用命，尽力死斗。夫概不能取胜，看看欲败。孙武挥令众将齐上，伍员、蔡侯在右，伯嚭、唐侯在左，己率强弓劲弩在前，分三面围剿楚军。天未至午，二万楚兵已被杀过半，余者七零八落，返身逃散。沈尹戍身中数箭，血流将尽，乃呼吴句卑近前道：“我死之后，须遵我昨日之语，不可违拗！”言罢拔剑自刎。吴句卑乃断主人首级，沥血怀藏，掘土掩盖其尸，匹马奔回郢都。孙武见获全胜，乃命鸣金收兵，打扫战场，设酒与诸将贺功，休整两日。

便说薳延、吴句卑先后返归，将败兵之迅带回郢都，报于楚君。昭王面对沈尹戊首级痛哭道：“孤偏信囊瓦，不能早用司马之计，以至于此，空自葬送贤卿性命。囊瓦误国奸臣，反能偷生于世，犬豕不食其肉！”遂命与薳射一并厚葬，封其子沈诸梁为叶公，薳延袭其父爵，并领封邑。又命尽出府库，抚孤恤亡，安顿死亡将士家属，一面计议放弃郢都，西入巴陵以避。子西与子期号哭谏止，力请背城决战，昭王便道：“国家存亡，皆在二兄，寡人不能与谋矣！”由此便命子西为令尹，委以全权拒吴，自己含泪入宫，不复理事。

书中暗表，子西名申，即公子申，子期即公子结，与子闾公子启，皆为楚平王之子，昭王之兄，太子建之弟也。当初楚平王死，太子建出走，费无极欲立子西为王，被子西怒斥，方依平王遗嘱，立昭王为君。此时即临危受命，于是会集诸卿大夫，调派兵将，安排拒敌。先使大将斗巢引兵五千，往守麦城，以防北路；又命大将宋木引兵五千，往守纪南城，以防西北；自引精兵一万，出于郢都，扎营于鲁洑江口，以扼吴军自东西来之路。惟西路川江及南路湘江两路，俱是楚国背后险远之地，并非吴人入楚之道，故此未予置备。又令子期司马，率领王孙繇於、王孙圉、锺建、申包胥等人守卫都城，日夜巡察，十分严紧。

楚国安排各路兵马已定，吴兵已临汉水东岸。吴王阖闾聚集诸将，商计攻郢之策，伍员熟悉郢都地势，乃献计道：“楚都地处江汉腹地，负荆山而临长江，与纪南、麦城三城联络，急未易拔。我可分军三路，一军攻麦城，一军攻纪南城。二城若破，大王率中军直捣郢都，楚国可灭矣！”吴王复问孙武，孙子道：“子胥之计甚善，便可以此行之。”于是分兵派将，使伍员同公子乾引兵一万，蔡侯助之，绕至西北去攻麦城；自同夫概引兵一万，唐侯助之，往北部去攻纪南城；吴王阖闾率领中军，以伯嚭为先锋，直抵郢城佯攻，使不能救二城。

按下其他二路，专说伍员引军，来攻麦城。东行数日，前面将及麦城，路过一村。伍子胥传令各军，穿村而过之时，不许惊忧百姓，有妄取一物者斩。三军领命，不敢违背，皆下车蹑足而行，果然纤毫不取。伍子胥犹不放心，乃亲坐于村头磨坊门前监视，直待军伍全部出村而止。村民闻见吴军入境，皆都吃惊害怕，家家关门闭户，各伏于门缝中向外观看；见大军井然有序，纤毫不取，便即坦然。那磨坊中主人正在驭驴磨面，见院外门前有人端坐石上，指挥众军，料必是个大官，遂大着胆子打开大门，请伍员入院，献汤解渴。子胥遂入院中，忽见一驴正在拉磨碾麦，驴走磨转，麦屑纷纷而下。伍员似有所思，口中反复咕哝“麦城”二字，忽大悟道：“吾知何以破此麦城矣！”于是重赏坊主，离村而去。

乃命距麦城十里扎营，命兵分两路，使蔡侯率本部军往麦城之东，筑小城以象驴形，名曰驴城；命公子姬乾率楚军往麦城之西，筑城以象磨状，唤作磨城。以二城当作营垒，倨高临下，俯视麦城。公子乾不解其意，问道：“筑城以为营垒可也，但因何非要筑成如此奇怪形状？”伍员笑答：“东驴西磨，则何患麦城不破？”子乾与蔡侯闻而大喜，各自引兵而去，分别筑城，一夜而就。伍子胥则自引中军，潜往麦城之后，隐藏在高坡密林之中。

且说楚将斗巢，奉命驻守麦城，忽闻吴兵到达，连夜在东西两面筑城。由是大惊，急引兵出城来争，未料二城一夜而就，屹如坚垒。斗巢东冲西突，皆被公子乾及蔡侯拒住，攻之不破。便在此时，后军探马来报：“伍子胥将下麦城矣，将军速回！”斗巢暗道：“不好，来者竟是伍员，其人智计万端，恐我麦城难保也。”于是急命收军，回救麦城。将至麦城之下，见伍子胥指挥吴军正在攻城，岌岌可危。楚军虽至，皆都奔波半日，身心皆疲。

伍员见斗巢还回，故作憾甚，挥令止攻列阵，与斗巢相见。斗巢遂横戈拱手道：“子胥别来无恙？足下乃楚人也，世代为楚忠臣，因何反带吴人来伐本土？公先世之冤，皆由费无极进谄而起，今谗人已诛，足下无冤可报矣！且无极进谗之恨，乃是私仇，宗国三世之恩，是乃公谊。足下向称世之英雄豪杰，岂有因私仇而废公恩者耶？不如就此释兵，还归故国，我必奏楚王，还公故封，并增爵禄。公谓如何？”伍员答道：“楚王不念我伍氏累世大功，冤杀我父兄，十九年矣，此恨怎消？此事与子无关，公其速避，勿撄吾锋！”

斗巢大怒，便挺戟驱车来战，伍员亦持戟相迎，两军相交。未料便在交锋之际，伍员已暗中备下一军，皆穿楚军甲胄，服饰兵器皆都一般，趁机混入对方步卒阵中。双方略战数合，楚军筋疲力尽，堪堪不支。斗巢正着慌之间，伍员忽命鸣金收军，对斗巢说道：“我观将军部下皆已疲劳，某胜之不武。今放汝入城，休息一夜，明日再战如何？”斗巢暗生感激，就车上拱手道：“伍兄果然英雄大度，你敢放我入城，则来日必决死战！”伍员应诺，两下各自收军，吴军还营，楚军入城。斗巢哪里知道，此位看似英雄大度之人，已将二百间谍精卒混入自己队伍之末，相随入城，各寻地方埋伏去矣。楚军诸将疲极，回城即睡，更不巡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