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伍子胥西征报私恨 楚昭王北逃受众恩

将至夜半，忽然城上发起喊来，守军飞奔府衙，向主将报道：“不知何人斩关落锁，已引吴兵入城矣！”斗巢于楚中惊醒，急披甲而起，绰戟登车，来至府外。只见满城皆是自家败兵，四散奔跑，禁约不住。东面却是火炬张天，吴兵如潮水般涌入城来，前面一员大将，身高丈余，手绰长戟，宛若煞神，正是伍子胥。斗巢恨道：“这厮于东西两处，筑甚驴城磨城，原来只是障眼之法，只为引我奔驰，疲我之师也。可恨！”眼见不能抵挡，只得乘车出于南门，往纪南城而走。伍员也不追赶，由此兵不血刃便得麦城，遣人至吴王处报捷。

列位看官！若说伍子胥计取麦城，信然有之。但云“东驴西磨，麦城自破”之说，则为民间俚传，一说便破，不可信以为实也。只因驴之为物，向乃西域特产，自秦以后方被引入中土，号曰“关中驴”，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并无此物也。及至唐朝，柳宗元散文名篇《黔之驴》中尚有“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之说，况千余年前之楚地哉？说话人将此段轶闻录之于上，亦是人云亦云，仅供列公喷饭解颐而已，不可作为信史，按下不提。

按下麦城之役，复说纪南争战。却说孙武一路军，以公子夫概为先锋，引兵越过虎牙山，转入当阳阪坡，来攻纪南。驻车高坡，望见漳江在北，水势滔滔，纪南低处漳江东南，又西有赤湖，湖水直通纪南及郢都城下。孙武详察纪南地形，心生一计，遂命将自家军马皆都屯于高阜之处，然后下令众军，连夜掘地成壕，引漳江之水入于赤湖。来日平明，只见湖面平地高起两丈，呼喇一声绝堤，洪水即时灌入纪南城中。守将宋木不明其理，只道江水大涨忽至，急驱城中百姓皆奔郢都避水，纪南便为一座空城。将至巳时，那水势愈发浩大，连郢都四周亦成泽国。楚王便知郢都难守，乃与胞妹季芈登舟西门，连母亲伯嬴亦都不顾。

司马子期在城上正欲督率军士捍水，闻报楚王已行，只得下城，同百官出城保驾而走，不复顾其家室。郢都无主，不攻自破，孙武遂奉吴王阖闾入郢，使人掘开水坝，放水归入南面长江。洪水既退，纪南、郢都二城无恙，伍员亦自麦城来见。阖闾大喜道：“子胥东驴西磨以破麦城，长卿掘漳入湖水淹纪南，皆都兵不血刃，真盖世奇才也。我吴兵三万，能破楚军二十余万者，皆二卿之功也。”二人逊谢，群臣皆都称贺。吴王遂入郢都之宫，升楚王之殿，接受百官拜贺。唐、蔡二君亦登殿入朝，致词称庆。吴王大喜，当晚置酒高会。

阖闾大醉，宿于楚王之宫，因不思归，遍淫楚宫妾媵。伯嚭进言道：“楚昭王熊轸生母伯嬴，本乃太子建之妻，因费无极极言其美，唆使平王夺之。今虽徐娘半老，其色尚未衰也。”阖闾闻言使人召之，伯嬴不出。阖闾大怒，乃亲至后宫，隔门命曰：“若不出见寡人，便即杀之。”伯嬴在内闻之，便摘壁上湛卢宝剑，横担颈中答道：“吴楚虽不同姓，亦皆黄帝子孙也。妾闻诸侯之礼，男女居不同席，食不共器，所以示别。今吴王委弃表仪，以淫乱闻于楚国，不知以何面目，再见周天子及天下诸侯也。未亡人宁伏剑而死，不敢承君之命耳。”阖闾闻言大惭，乃谢罪道：“寡人敬慕夫人，愿识颜色而已，敢及乱乎？”遂讪讪而出，使夫人旧日内侍为之守户，告诫从人不得妄入此宫，但饮食不得使之匮乏。

伍员遍求楚昭王不得，怒发如狂，乃使吴军诸将各入楚国诸大夫之室，淫其妻妾。唐侯、蔡侯往搜囊瓦之家，狐裘玉佩及肃霜马皆在，遂取而转献吴王。其府中宝货金帛，恣任左右搜取，囊括一空。可笑复又可怜！囊瓦一生贪贿，致使强楚一旦倾覆，财宝亦是专为敌人看守，到头来自己何曾受用？可见财贿害人害国，古今皆同。公子山见囊瓦夫人貌美，欲取为自用，未料夫概后至，强行夺而取之。是时楚国君臣上下，无不耽于宣淫，男女无别；郢都城中，几于兽群禽聚，毫无礼仪廉耻可言。由此反观伯嬴，反实为贞烈之女也！

吴王及其群臣在楚都宣淫月余，此风方才渐息，开始升殿议事。伍员痛恨难释，进言吴王，请将楚王宗庙尽毁，以示平灭其祚，断其复国之念。孙武急谏止道：“楚国强于吴国十倍，之所败于我军，是因平王长立幼，任用谗臣贪吏，内戮忠良，外行暴于诸侯故也。今楚都虽破，楚人仇吴未服。诚宜召太子建之子芈胜返楚，立之为君，使主宗庙社稷，以代昭王之位。楚人皆怜故太子无辜被废，必然拥戴其子；而公孙胜一念子胥救命扶养之恩，二怀吴王复立之德，同必愿为吴国附庸，世世贡献不绝。王虽赦楚，犹得楚也，不亦善乎哉！”

伍员闻听此言，意有所动。然吴王阖闾贪于灭楚之功，却不听孙武之言，乃命焚楚王宗庙，毁其社稷之祀。伍员见此，复奏请吴王道：“平王已死，其子复逃，臣父兄之仇，尚未得报。乞王许臣，掘平王冢墓，开棺斩首，以泄臣恨，报我父兄！”阖闾当即允道：“寡人何爱于枯骨，不慰卿之私忿哉！”遂许其任意而为。子胥遂带本部兵出郢都东门，见平王墓于寥台湖内，四面皆为大水。伯嚭与其同至，奉劝就此罢休，子胥不肯，乃拔军中善水者入湖搜索，终于土台之东寻得石椁。子胥驾舟登台，命毁石棺，拽出平王之尸。那尸体因用水银殓过，故而肤肉不腐，能识其面目。伍员怨气冲天，咬碎银牙，持九节铜鞭笞之，鞭尸三百数，肉烂骨折。又左足践腹，右手抉目，终断平王之头，同骸骨弃于湖中，皆入鱼鳖之腹。伯嚭旁观不语，暗道：“此人狠毒绝辣，尤过平王百倍。我岂能与此人长久共事耶！”

再说楚昭王君臣逃出郢都，乘舟西涉沮水，又转而南渡大江，入于云中。不料夜泊江岸，竟有草寇数百人夜登昭王之舟，勒索钱帛。昭王不应，贼首以戈击之，王孙繇以背相护，戈中其肩，遂被重伤。贼寇大搜舟中金帛宝货，呼哨而去，昭王说尽凄惨苦闷，只得连夜起航，逃往郧国。郧国甚为古老，早先封于新郑一带，因被郑国所迫，其后裔一支迁至今湖北郧县一带。其后又迁至安陆云梦，春秋之初便为楚国所灭，因封斗伯比后人于此，是为楚之附庸之国。楚平王太子建之生母，亦便是郧国之女也。当时郧国乃是斗辛在位，以臣礼接待昭王。辛弟斗怀欲杀昭王，以报父亲被平王诛害之仇，被斗辛阻止，并与弟巢护送昭王至随。

昭王刚到随国，立足未稳，吴公子夫概追兵随后亦至。当时郧侯斗辛与随君曾侯舆共卫昭王，欲与吴军决一死战。夫概遂发檄文，谓随国人道：“周武王姬姓子孙，凡封于汉川一带者，都被楚国吞灭。今吴王蒙上天垂示，代姬姓先祖降罚楚国，尔等皆姬氏后裔，因何合命卫护仇国之君哉？楚蛮向与周室为敌，天子夫有何罪？尔等若欲报答周室，延及吴国寡君，以奉天意，则谓随君之惠，可保诸姬后人。吴国寡君有命，待灭楚之后，汉水以北之地，皆可归随国所有之！”随国大夫见此檄文，大都心动，于是各引家甲，来杀昭王。

诸大夫之举为曾侯提前得知，于是来报昭王，促其逃命。公子结虽与昭王乃为异母兄弟，但相貌极为相似，年纪也大小仿佛。因闻曾侯之言，乃从容说道：“此处已是楚境北端，再无处可逃矣。此是随人被夫概言语迷惑，待我出去，以释众人之疑。”于是不由分说，命昭王脱下身上王服，以自己冠戴易之，后请曾侯将楚王藏于密室，自着王服而出，对围困宫门之随人说道：“公等欲擒寡人，交予吴公子夫概，是图免祸也。则若送寡人予吴，祸不能免，岂非复又得罪楚人乎？今吴军虽胜，然举国之兵，不足以占楚之什一；楚军虽败，尚有二十余万精卒，散于山林。若尔随人媚吴不能免祸，且又得罪楚人，岂非愚不可及乎？”

随人闻之，皆谓言之有理，由此惶惶不安，诸大夫久议而不能决。子期见随人为己语所动，遂扬声又道：“你众人可有卜史乎？何不占问吉凶！”随人又谓言之有理，遂推卜史以出，用烧炙龟甲之法占之。炙甲成纹，卜史观其卦曰：“若将楚王交予吴人，大不吉利。”便在此时，随君曾侯出宫，对众随人说道：“你等不信我言，却惑于吴人之语，何其不智！以我随国偏僻狭小，能存于今而未灭者，是因我与楚国为邻，并仗其庇护之故也。且我历代随君，与历代楚君皆都歃血为盟，至今不变，与彼吴人又有何恩惠哉！为人之道，若见盟友危难则便弃之，又焉能事奉其君！况楚王今虽落难，尚有二十万雄兵在外，尔等欲图一时之安，陷我随国万劫不复之境地耶！”诸大夫听罢，齐都拜倒：“我等不敏，愿从君命！”子期便自裂上衣，割胸口之血，与随人设誓：自此而后，许随国自立，解除楚国附庸身份。曾侯大喜，遂拥子期还宫更衣，与郧侯各引军马上城设防。夫概见此，只得撤退。

列位看官！行笔至此，当将随国之事，前世今生，再综述一回，以明曾侯劝服国人之理。随姓初始，早于其国，是谓上古之氏。相传早在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女娲抟土造人之时，众泥人得其仙气成活，便即离开，各去生活玩耍。可煞作怪！就有一人始终不肯离开女娲左右，女娲故此为其取名为“随”，其后代便就以随为姓，世代繁衍。至周代之初，武王姬发族中有一支被分封于随，初建随国，爵位为侯，以曾为姓。另有陶唐氏后裔杜伯玄孙士会，在晋国担任士大夫职务，以随为食邑，史称随会，前文已表，列公当知。但其受封之地是在今山西介休东，并非楚国北部之随国也。至隋朝初年，上述随人、曾侯及士会三支后裔皆都姓随，而依国朝之名，又大都改为隋姓，分为随、隋二支，终归于隋，延续至今。

自武王灭商，分封同姓诸侯，将兄弟叔侄派往中原，世袭统治各地。到昭、穆二王之时，因不断向淮夷、于越、荆楚用兵，为巩固对南方疆域控制，同时也为夺取铜矿，保护南征通道，又将部分姬姓诸侯自宗周东迁，移封到淮汉中游，建立随、唐、蔡、应、息等数十封国，组成姬姓封国集团，史称“汉阳诸姬”。当时汉阳诸姬封邑宽广，北抵新野，东邻应山，南及京山，西近襄樊。大都居高而临河，据险而守，由村寨、贵族坞垒、都城组成邦国。随国是为汉阳诸姬之首，其任务便是监控南方蛮夷之国，拱卫周疆。据史籍所载，周昭王十六年南伐楚荆，途经唐、厉、随等国，并于唐国整军。随国彼时便引汉东姬姓诸国，积极配合周天子伐楚，于是始与楚国交锋，自此结仇。周室东迁以后，楚人东进，随国是其主要障碍。于是楚武王两度伐随，随人奋力抗楚，最终订立盟约。楚堵敖在位，弟熊恽逃随，随人助其袭杀堵敖，夺得君位，是为楚成王。其后楚国与随国之间时战时和，恩怨纠缠近二百年之久。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是非恩怨何曾休！欲问楚昭王在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