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儆吴王越女盗湛卢 囚唐侯囊瓦索骕骦
诗云:鱼腹藏剑刺王僚,断臂焚妻智计高。滕玉自杀因何事,只因羞食鱼半条!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吴越一带,王公贵族建墓,形制煞是可怪,与中原风俗大不相同。中原诸侯之国,贵族建陵修墓,皆都要选高阜之处,林深树密之所,且向阳之坡为之。而吴越之国,却是掘地为池,堆土成墩,再用巨大条石于土墩上砌成墓室。其墓建成,则注水入所挖掘之地,使之成湖,只留一条堤坝作为下葬墓道。待下葬完毕,再毁其堤坝,则陵墓便成湖中之岛。其风俗缘何如此,历来众说不一,最为流行之论,是谓以防盗墓也。
只说滕玉下葬当日,吴王诱骗万人入墓殉葬,姑苏城中几乎家家都有死伤,全城大放哀声。便在此际,有二人自越国而来,行入姑苏城中。此二人一男一女,男子二十余岁年纪,风度翩翩;女子只有十六七岁左右,模样俏丽无双。果是金童玉女,天上佳偶,人间绝配。列位看官!你道来者何人?原来男者非是别个,正便是计然之徒范蠡,女子却是同门师妹,并无姓氏,因是为越国人,故自称越女,单字名盈。父兄皆为猎户,故家住深山密林,以采果行猎为生。十一岁时,因入林采果时遇一白猿,甚是通灵,常与越女争果为戏。未过五载,越女自觉身体累盈,上树爬坡,攀藤附葛,跨涧越岭,皆如履平地,因自取名为盈。
越盈十六岁时,山中忽出一巨蟒,窜入猎家茅舍,将越盈父母及兄长皆都咬死,然后爬走归穴。越盈采果归来,见状大悲且怒,便摘壁间长剑,沿其踪迹寻至涧下山洞,与那蟒蛇相斗,不逾半日,竟将巨蟒杀死,剖腹取胆以归。越盈将父母兄长埋葬,只余孤身一人,乃食其蛇胆,于是日间采猎,夜间练剑。也是她天赋异禀,将学自白猿轻身之技化入剑法之中,又得那枚蛇胆功力之助,除轻功卓绝以外,兼且力大惊人,甚于男子。未过半载,竟练成一套惊世骇俗剑法,可谓天下无对。忽这一日,越盈在林中又遇白猿,与其相戏。越盈此时已长大成人,见那雄猿相戏之间意带轻薄,不由含羞带怒,便折枯枝为剑,与其相斗。未经十合,只听啪地一声,枯枝正中白猿臂膀,右臂登时断折。白猿大痛,哀号而去。
便在此时,忽听对面山坡上有人喝采道:“好剑法!”越盈猛吃一惊,抬头看去,只见那山坡上站立二人,一老一少,皆作道家打扮,那少年背上负一竹蒌。观其形态,却是深山采药之人。书中暗表,那一老一少,便是计然与范蠡,自宛中而来,欲往越国访友,自此路过。不料在此深山密林之中,竟见一少女与白猿相斗,于是驻足以观。计然是个用剑行家,见此少女以枝作剑,招数精奇至极,竟是平生所未曾见,只十数招便将白猿击伤,忍之不住,这才叫出声来。越盈将他二人相了一番,知是世外高士,于是丢弃树枝,上前施礼。计然恐那姑娘多疑,遂自道来历,顺便将弟子范蠡亦介绍一番。越盈大喜,亦将自己身世说了,待说至父母及兄长皆被毒蟒所害,不由大放悲声。计然见她身世可怜,孤身一人与世隔绝,于是大发慈悲,便即收为女徒,使其与范蠡兄妹相称。因喜其剑法,便取名谓曰越女剑。
话说范蠡与师妹越盈此番来至姑苏,本来是闻说吴王阖闾欲要建立霸业,正在招贤纳士,故而来投,欲助其一臂之力,同时成就自己功名。未料刚至城外,便遇到吴王为爱女滕玉下葬,诱骗万余国人入墓,封门为殉之事。二人立身高坡,将此情景全部看入眼中,听在耳内,由是怒火冲天,将两颗投靠相助之心,登时化为寒冰。那越盈年少气盛,便对范蠡道:“师兄,如此暴虐之君,保他何为?不如今夜斩其狗头,将去投楚!”范蠡老成,便道:“先入城中打探一番,见机行事可也。”越盈从之。于是兄妹二人入城打探,于此书接前文。二人行走在姑苏城中,站立长街,眼见家家戴吊,户户号哭,知道万人殉葬之事绝非虚假。范蠡虽然素日喜怒不形于色,此际亦是怒不可遏,便与越盈躲入街角,暗自议道:“如此昏君,若不杀却,你我枉负侠义之名。贤妹可仗绝顶轻功,于今夜进宫,取其首级,我等去投楚王便了。”越盈刚然允诺,忽一辆车驾停于面前,一位老者下车施礼,问道:“二位得非计老夫子高徒耶?某乃季札,汝师之挚友也。见此位女侠杀气外露,莫非欲刺吴王乎?”
范蠡闻是贤公子季札,急忙施以晚辈之礼,问道:“我等欲刺昏王,子何以知之?”季札道:“我自城外跟随,二位竟然不觉,可见杀心之重,不顾其他也。昔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杀机一起,天象示变,惟智者识之。二位欲刺阖闾,已形之于外,天地亦变色矣。今虽阖闾暴虐,枉杀万人,但自当遭受天谴,不可以人力而报之也。庆忌虽死,吴国西有强楚,南有悍越,皆都虎视,欲兴大兵。若二位刺杀吴王,则宗室后继无人,朝无姬氏重臣,则吴国大乱,宗祀必绝,社稷必亡。吴民何辜,遭此涂炭?二位欲为万人复仇,反至举国倾覆,岂非以暴易暴,有干天和也?惟子慎思。”
季札言罢,再不多说,拱手登车而去。范蠡品其话中意味,叹道:“真贤德公子,悲天悯人之论也。吴人之仇,不应由我外人出手报之,此言是也;且长辈之命,违之不祥。但吴王之虐,不可不儆。”越盈忽灵机一动,说道:“季子既云我兄妹不可下手,则何不借其敌国势力,以报其无边罪愆?”于是与师兄附耳商议,如此如彼。范蠡大喜道:“善哉,此计大妙,可谓一举两得。”于是命令照计行事。越盈听从师兄吩咐,由是当夜施展绝顶轻功,潜入吴王内宫,将其寝室壁上所悬湛卢剑盗出;并与师兄连夜离吴去楚,第五日夜间复潜入郢都楚宫,将此剑放在楚昭王床头。端地是仙家手段,千里传剑,神鬼不觉。
却说楚昭王翌日醒来,忽见枕畔有剑,不由骇甚。时逢相剑者风胡子在楚,遂召入宫,以剑示之。风胡子观剑,惊问:“此剑何来?”楚昭王道:“一觉醒来,得之枕畔,不知何兆。”风胡子道:“恭喜大王,楚国将兴矣。此剑名湛卢,乃剑师欧冶子为越王允常所铸,共有五口,皆称世之名剑,削铁如泥。吴王寿梦闻而求之,越王不敢不从,乃献鱼肠、磐郢、湛卢三剑于吴。传至吴公子阖闾,便以鱼肠剑刺王僚,磐郢剑陪葬其亡女滕玉,惟湛卢之剑在焉。”楚昭王闻说是湛卢,大吃一惊道:“既是吴王随身之宝,却因何到至寡人枕畔?莫非是其派刺客来杀我乎?”风胡子摇头道:“非也,岂有刺客入室,不取人头,反将宝剑留下之理!臣闻此剑乃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但若其主人大行逆理之事,其剑即背主他往,自择贤德之主投之。此剑所在之国,亦必国祚绵远。今闻阖闾弑其兄王僚自立,又无辜坑杀吴都万人殉葬其女;湛卢之剑突现楚宫,是去无道而就有道也!”楚昭王闻言大悦,乃设祭祖庙,供剑三日,方佩于己身。百官以为天瑞,交相称庆。
阖闾失剑,正自乱寻,并杀内侍数十人,毫无影响。忽有人细作报来,说楚国君臣同往祖庙祭祀,庆贺天赐湛卢宝剑。阖闾怒道:“何为天赐?此必我宫中有通楚者,盗吾宝剑以取悦楚王也!”遂升殿设朝,命孙武为将,伍员、伯嚭副之,率师伐楚,勿必生擒楚王,夺回湛卢宝剑。因恐楚强吴弱,众寡不敌,复遣使至越,请发兵相助吴国。但彼时越为楚之附庸之国,越王允常岂肯轻与楚绝交?于是打发吴使回去,不肯发兵。吴王闻而怒道:“伐楚之后,再灭南越!”便有伐越之心。孙武出师,攻拔楚之六、灊二邑,因后兵不继班师。
阖闾三年,乃是鲁昭公三十年,孔子四十岁,自称“四十不惑”。此年澹台灭明出生,字子羽,鲁国武城人氏,孔子晚年弟子,名列七十二贤之一。澹台灭明生来状貌甚恶,成年后欲事孔子为师,孔子以为其貌丑必至材薄,因而不喜。据《史记》载,灭明既已受业,退而修行,行不由径,非公事不见卿大夫。南游至江,从弟子三百人,设取予去就,名施乎诸侯。孔子闻之,叹道:“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所谓“南游至江”,便是前往今南昌之地。当时江西全境属楚,中原诸国称为蛮夷之邦。楚国为与中原诸国融为一体,治国及外交礼仪皆依周制,故请澹台灭明前来传授儒学。未料澹台灭明到达楚国,竟有弟子三百人相从,设去就,名施乎诸侯,足见其弟子之众,声名之大。其后三百徒众分别深入南楚腹地,对楚文化产生广泛且深刻影响,皆都尊儒。故此豫章虽然远离中原,但自春秋末以来从不被称为蛮夷。澹台灭明死后,豫章人为其立祠祭祀,并立澹台门以表纪念,进贤县也因其曾南游至此而名。“人不可貌相”之典,既源于澹台。
澹台灭明为世人所知,亦在其重义轻财之举。据《括地志》记载:一次,澹台灭明身带价值连城宝珠渡河,舟至河心,忽有二蛟从波涛中跃出,对渡船成夹击之势。舟子道:“蛟龙从不袭舟,此为二龙夺宝之势,必是公子身上有宝也。若是将宝物掷于江心,则蛟龙自退。”澹台灭明闻言怒道:“吾虽身携宝珠,然可以义求,岂可以力劫之乎?”遂挥剑斩二蛟于河内,然后才将宝珠投入水中,以示毫无吝啬之意。此种高尚品德,被鲁人喻为“宁让钱,不让言”,代代传承至今。可谓今之山东人性格,犹有澹台灭明“斩蛟舍珠”遗风也。
澹台出生当年,吴军北渡淮河伐徐,放泗水淹徐国。徐子章羽见城不能守,遂披发文面,率妻子自缚出城,跪求吴王保留徐国祖祀,阖闾不准。章羽遂带族人奔楚,徐自此国除。徐氏出于嬴姓先祖大费,又名伯翳,或曰伯益。大费生二子,一曰大廉,为鸟俗氏之祖;二曰若木,为费氏之祖。若木被封于徐,因建子爵徐国,历夏、商、周三代,至此被吴国所灭。章羽奔楚之后,其后代子孙便以国名为姓,称徐氏。则徐侯章羽,便为徐氏得姓之祖。
阖闾四年,乃周敬王九年。薛献公任谷病逝,为薛国之君六十四年,乃春秋时期诸侯中在位时间最长者。晋定公姬午闻之,派遣大夫荀跞前往吊唁。薛献公后裔子孙中,便有以先祖名字为姓氏者,称为谷氏,世代相传至今。西周初年,周武王封任姓后裔畛于薛,由此建国,位为侯爵。自任畛开始,相传三十一世,为齐所灭。齐威王将其少子田婴封于薛,谥靖郭君。田婴去世后,田文继封薛邑,即所谓战国四公子之一孟尝君也。此乃后话。
越明年,吴王阖闾怒越王前不从己伐楚,且欲扩张国土,翦除楚国羽翼,便谋伐越。孙武谏止道:“楚国未破,不可同时再与越国结隙,以成腹背受敌之势也。”阖闾不听,必欲伐之,遂出兵南向。越王允常闻吴军无故来伐,乃寄书阖闾道:“吴不信前日之盟,弃贡赐之国,而灭其交亲,不恐遗笑于中原诸侯乎?”阖闾不理其言,遂以孙武为将,伯嚭为副,引军前至檇李。两军交战,孙武击败越兵,伯嚭纵兵大掠而还。孙武虽胜,但还朝后私谓伍员道:“四十年之后,越国必强,而吴势尽矣!”伍员笑道:“我其寿不至此矣!”
越王允常吃此大亏,痛恨吴王不已,遂遣使至楚告败。楚昭王问计于令尹,囊瓦奏道:“既天赐湛卢剑归楚,是败吴之际也,况其前岁侵我六、灊二邑,今正宜报之。”于是便率舟师伐吴。阖闾便复使孙武为将,伍员为副,率师击之。战神驾到,更无玄奥,于是再次大败楚师于居巢,并获其上将芈繁以归。阖闾亲迎出城,大赏三军,但笑对孙武及伍员二将道:“不入郢都,虽屡败楚兵,犹无功也!”伍员答道:“臣岂须臾敢忘郢都哉?只因楚国向为诸侯之伯,楚军亦天下之强,未可一战而定胜负者。囊瓦贪鄙,且待其隙可也。”吴王信以为然,遂使其与孙武演习水军于江口,以待楚国内部有隙可乘,再次发兵攻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