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论道招亲 鬼王岭不请自来
卿寻寻从小便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寻寻，说得好像她是总会不见的坏孩子一样。寻寻想到便会撅起嘴，她可乖了，她可是一个连村里最不讲情面的老婆婆见了都会夸奖的乖孩子。
寻寻总会做梦，梦到一个黑漆漆的地方。有好多人等在一座桥前，桥下是一条长长的，怎么都望不到头的河流，这些人不争不抢，静静地等着喝下一碗汤，然后睁着一双无悲无喜的眼走过桥。
寻寻和娘亲说了这个梦，娘亲被吓得哭了，急急忙忙把她抱到大巫那里，说她被邪物附身了，这才会梦见不好的东西。大巫看了看她的手，让娘亲不要担心，她的身上并没有邪物。娘亲刚松下一口气，大巫又用一种非常怜悯的眼神看着她，沉重地说，可是这个孩子的命数并不是她自己的，她总有一日会被天召唤，离开这世间。
五岁的卿寻寻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看着娘亲哭，心里便很难过。娘亲和大巫都让她忘掉这个梦，寻寻其实有点不愿意，她没有告诉娘亲，这个梦里也有很好的地方，里面有一个生得很美的姑娘，穿着红衣裳，眼睛清澈明亮，就像五月荷池中的水光。
渐渐地，寻寻也不再做这个梦了，她开始向娘亲学着织布和绣花。她的娘亲是村中手最巧的织娘和绣娘，织出的蜡染花布上绣上牡丹凤鸟，是大户人家也抢着要的珍品。寻寻也有一双这样的巧手，绣出的鸟儿似乎转眼就能听见婉转的啼鸣，牡丹枝叶也很是舒展，栩栩如生。很快，寻寻的手艺便传开了，大家都知道，在穷乡僻壤的淮坪，有这样一位好手艺的绣娘，名叫卿寻寻。
然而，大家都不知道，寻寻最喜欢的其实并非这些女儿事物，缎布锦线拴不住她的一颗心，她真正心向往之的是，战场浴血，呼啸往来。她爱三尺长剑，也爱铁甲长枪，寻寻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对这些冷冰冰的兵刃的喜爱似乎烙进了骨血里，寻寻握住剑的时候，能听见自己鲜血涌动的声音，她闭上眼就能看见激动人心的沙场风云。她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吐息中都掺进了黄沙与血气。
可寻寻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还是自己的手，手掌温润细腻，手指白皙细长，一双绣娘的手。寻寻一双眼中映出清冽的阳光，说甘心这庸碌的日子，是假的，可是，她也没有丝毫办法。她的父亲在娘亲怀上她的时候便被征了兵，死在沙场之上，马革裹尸，娘亲在她幼时起就流干了泪。她看着娘亲的苦痛长大，她无法自私地在娘亲的心上这样狠狠划上一刀。
十五岁的卿寻寻初识人间的不如意，整日唉声叹气，可是俗话说，祸不单行，心里不畅快的时候，还有人日日惹她生气。隔壁家的坏小子，唤作恒弦的，长她两岁，今日把脏兮兮的鸟雀扔在她才绣好的花样上，明日便往她窗下扔破纸团。开始时寻寻不与他计较，后来这小子便变本加厉，寻寻气得瞪他一眼，他反倒是眉开眼笑了。
十八岁时，寻寻嫁给了这个总是找她麻烦的笨小子。她穿着大红的嫁衣，瞧着恒弦面红耳赤的样子，“噗”地笑了出来：“亏得我当日瞧见了那破纸团上写了什么，不然你今日上哪儿娶媳妇去？字还写得那样丑，君子好逑的逑都写错了。”恒弦瞧着她，也跟她一起笑了出来，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
恒弦对她很好，男耕女织的日子也很平稳，淮坪这与世隔绝的小村落，战火狼烟烧不到这里来，这里的桃花都能在日头下缓缓地开落。卿寻寻瞧了瞧她膝上睡着的丈夫，停下了手中的绣活，微笑着想，她终是放弃了年少时热血沸腾的梦，她是时候放弃了，为了她深爱的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寻寻白皙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件她穿过的嫁衣，上面的绣样，一针一线都是她最得意的心血。嫁衣大红，在阳光下像是一片开至盛放的牡丹，她恍惚地想起梦里的那个姑娘，穿的红衣，约摸也是这个颜色。她已有许多年没有做过那个梦，年纪渐长，她也知道梦里的桥便是奈何桥，所有人死去之后转世轮回要经过的地方。许是前世刻进骨子里的记忆，深深烙进了魂魄里，寻寻这天晚上，又梦见了那个姑娘。
穿着红衣的姑娘站在奈何桥上，天地皆是黯淡无光，唯有这一袭红衣甚是显眼。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扬起了她的黑发，她缓缓喝下一碗漆黑的汤药，又向孟婆道了谢。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似乎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处。后来，她看见了向她走来的寻寻，懵懂空白恍如孩童的眼睛里，倏地流下了两行泪。那真是一双很美的眼睛，清凌如落入桃花的溪水，寻寻看见那两行泪水，心中便有些闷。
寻寻想，她应当是认识那个姑娘的，如果哪一天遇见了她，寻寻想对她说，不要哭啦，笑一笑的话会更好看，人生那样长，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
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
当卿寻寻五十岁病重之时，她又想起了这句话。她的病来得奇怪极了，原本她的身体还硬朗，还能教女儿新的绣样，一切如常，不过短短数日便病入膏肓，药石罔顾。恒弦伴在她榻边，苍老的手颤抖地抚过她斑白的鬓角。这三十年来，恒弦爱她护她，有什么事起了争执也是恒弦来拉她的手向她道歉，这次，却是她对不住恒弦，她不能遵守他们白头偕老的承诺，要先一步离他而去了。
她听见女儿与儿子的哭声，听见那一声声哀痛的呼唤，小小的孙儿也在哭：“奶奶，莫莫再也不吃糖了，奶奶不要走好不好？”寻寻的眼角溢出泪水，她并不想走啊，她多想再抱着莫莫给他唱一遍儿歌啊，她多想再给女儿梳一次头发，把她又黑又亮的长发挽成漂亮的发髻。
她多想，再多陪恒弦几年啊。
她并不贪心啊，仅仅几年便好，等到他寿终之时，她也好握着他的手，与他一同去了。她从未求过上苍什么，仅仅这一点小小的愿望，为何……
为何……
为何……就要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