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兴利除弊
“我碰上是第一次,以前还不知有多少次呢。”
厉师爷被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敢再多言。
周管家站在衙门大堂前,看大堂两侧的对联:“下之共上勤尔不困,上之治下简尔不劳。”他记得这是谁的诗句,可一时想不起是谁,虽然是来替班老爷挨杖责,但他看着戳在木架上刷着红漆和黑漆的长棍,心里一点也不发怵,就像看戏台上的棍棒一样;这样的事,他干得多了,每次把两张银票交到钱谷师爷手上,便能逢凶化吉,一顿打就免了,这叫花钱免灾,他心情愉快地看着通往后进院子的通道,每次厉师爷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笑眯眯地叫他回去;当看到蒋知县怒气冲冲走进大堂时,他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情况不妙了。蒋知县穿宝石蓝官服,戴红顶官帽,补子上绣了个展翅的鸠,似要飞来啄他;正当他惶恐不安时,听到堂上惊堂木一响,蒋知县威严地大喝一声:“跪下!”他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冰凉的箩底方砖上,浑身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班占豪!自古种田纳粮,你拖欠税银还贿赂本官,该当何罪!”
“大人息怒,我家粮库漏雨粮食受潮,正在晾晒,晒干了就交。”
“粮食受潮,银子也受潮,在家晾晒吗?”
堂上衙役和站在周管家身后围观的人们都笑了。
”回大人,我是想银粮一并来交。”
“一派胡言,一个多月没下雨了,有多少粮食还晒不干,拖欠税银贿赂县官二罪并罚,给我拉到衙前石阶上重重打四十大板,让过往行人都看看。”蒋贤高声喝令道。
“打!”众衙役齐声呐喊,把周管家拉到大门外石头台阶上,扒下裤子,露出屁股,举棍便打,有人数着数“一二三四…………”每打一下,周管家便疼得大叫一声,打到四十下,周管家已经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叫也叫不出声了;衙役们打完也都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筋疲力尽,他们从大门口回到大堂,陪周管家来的马夫和佣人去扶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周管家,马夫看到鲜血濡湿了布裤,有的地方几乎粘在肉上,说:“下手真重,管家老爷受苦了。”蒋知县在堂上了听到了,气不打一处来,果然是弄虚作假,他吩咐衙役:“把那人拉进来,我要问话。”
两个衙役出去,一人架着周管家一条胳膊把他拖进来,他趴在地上,蓝布长衫上都是土,还有渗出的血,一块一块的黑斑。
蒋贤把惊堂木一拍,厉声问:“你是何人?胆敢冒充班占豪做李代桃僵之事,看来你是不怕挨打。”
周管家害怕再打,嘴唇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说:“回大人,班老爷病了,伤风了来不了,我来替他。”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班占豪的事,谁也替不了,既然病了,就缓三天,三天后让你主人来堂前受罚,退堂!”
班占豪其实没病,看到周管家被打得血淋淋的抬回来,心里又恨又怕,忙把钱谷师爷厉菊生找来商议,他埋怨说:“我银子没少花,你也没少拿,周管家还被打成这样。”
厉菊生说:“这个知县是软硬不吃,给银票不收,威胁又不怕,真是个蒸不烂,捶不扁,响当当的铜豌豆,我也没办法。”
班占豪气得一拍八仙桌,大声吼道:“就是钢豌豆,老子也要砸碎他,老子是怎么发家的?老子还没受过这个气,我要把他杀了!”
厉师爷看班占豪发怒,宽额上青筋暴跳,一下子噤若寒蝉不敢多言,他知道班占豪不仅财大气粗,脾气大,还心狠手辣,他的万贯家财,就是靠打打杀杀赚来的。班占豪小时候,家里只有半亩地,两间茅屋,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其父是一个剃头匠,靠为人剃头养家糊口,其母杜氏因脚大而得外号杜大脚,杜氏是个巫婆,整日装神弄鬼,生下班占豪后,因嫌弃班家太穷,改嫁一个吹鼓手,班占豪长到十岁时,继父为人吹奏,他便跟着敲钹,十四岁到北京一家镖局打杂习武,两年后便跟着押镖车东奔西走。有一次往南京押运十万两银子,他趁人酣睡之机,将同行押镖的五人全部杀死,带着十万两银子回家买房置地,成为五里镇的首富;他处理麻烦事的原则,先是花银子,花银子不行就动刀子,所以地方上人都怕他,称他为“班老虎。”
厉师爷待班占豪怒气稍减后,说:“杀蒋知县怕不易得手,他专心衙内事务,勤于政务,不好歌舞女色,也不接受饮宴请,晚上连县衙都不出;县衙是高墙深院,只有一门进出,住有二十几个衙役,隔壁是保甲局,有一门相通,稍有动静,就会惊动衙役和保甲局,周管家刚受到杖责,知县又盯着你,出了事首先就会怀疑到你。”
班占豪在屋里踱着步,忧心忡忡的说:“那怎么办?我就乖乖去挨打。”
周管家一脸痛苦地说:“那不行,那些衙役下手重得很,你受不了的。”
“我早二十年还行,现在人老了,骨头脆了,还真经不起打了,怎么办呢?” 班占豪有些惶恐的说,这么多年没什么事让他发愁过,什么麻烦事都让他用票子或刀子摆平了,这次的事却让他一筹莫展了,他恐惧恼火着急不安,用满是老年斑的手,不停地抓耳挠腮。
“我有一法,” 厉师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说:“蒋知县,每天早上必到翁记馄饨店吃早餐,若花点银子买通翁老板,让他在馄饨或烧饼中下毒,把蒋知县毒死,不是一了百了?而且谁也怀疑不到班老爷你的头上。”
“知县死了,不要查吗?”
“新知县没来,谁查?刑名师爷耿青是翁老板的女婿,他还会查老岳父?蒋知县得罪了洋人,把一个洋鬼子阉了,现在又要拆庙赶和尚,得罪了那么多人,想让他死的人多了去了。”
听了厉师爷的话,班占豪喜上眉梢,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皱纹也舒展了,他说:“我给你二百两银子,你去活动,事儿办成了,再给你二百两。”
“好,我这就去找翁老板。”厉师爷激动且自信地说。
厉师爷接过周管家递给他的银票,装入长衫内袋中,扶正头上的瓜皮帽,准备离开,忽然又咂咂嘴说:“这事恐也不妥。”
班占豪沉下脸,很不高兴地说:“一会儿说好,一会儿又说不妥,怎么回事?”
厉师爷把银票拿出放在紫檀木桌上,谗笑着说:“我想起来了,耿师爷的婚事还是蒋知县做的媒,二人亲如兄弟,翁老板不一定收买得了,毒死了蒋知县,耿师爷一问,不就露馅了。”
“那怎么办?”班占豪脸上的愁云又回来了,皱着眉头说:“让我去挨打?”
“我再想想,不是还有三天时间嘛,会有办法的。”厉师爷说完,告辞走了。
周管家一瘸一拐的又进来了,他的左腿被打折了,他对班占豪说:“老爷,这个姓厉的也不是个东西,给多少银子都敢拿,有了事一点忙也帮不上。”
“这个知县是个厉害角色,不贪财不贪色,不贪吃不贪喝,无欲则刚,对这种人,他也没办法。”
周管家说:“不行就把地丁税交了,我看蒋知县还是仁义的,我说你有病,他就宽限三天,过两天你索性真生病,说不定杖責就免了。”
“生什么病?”
“你吃点巴豆,拉两天肚子,人瘦的变了形,有气无力,我们把你抬到县衙去,蒋知县要是动了恻隐之心,可能就不会打;或者我们自愿罚点银子,杖责此事也就过去了。“
“尽出馊主意,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让病好了再打?总不能老生病吧,这次过去了,还有下忙,还有明年后年呢。”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知县换得也快,长则三四年,短则一二年,蒋知县在,我们就认他厉害,不欠税银税粮,等他走了再说。”
“也只好这样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次日,班占豪派人往县衙送地丁税银税粮,小推车前后一里路长,成为衙门前的一道风景,人们说:“蒋知县真厉害,铁公鸡拔毛了。”
第三日,班占豪让人们用躺椅抬着他到县衙大堂,又抬了一箱银子到堂上,用很微弱的声音说:“大人,今天我病了,是杖责的日子,我还是来了;另外,抬来一千两银子,看能否法外施恩网开一面,以银顶杖。”
蒋贤见他面黄肌瘦,有气无力,说:“今天先回去吧,病好了再来受罚。”
班占豪说:“若不能以银代之,大人就打吧,打死拉倒,反正也是六十多岁的人,活得差不多了。” 说着,双手往前一伸,趴在砖地上。“啪“的一声,屁股里屎又冒出来了,堂上立刻充满臭味,让人掩鼻。
蒋贤看他经不起打,又不肯走,说:“罢了,这次就罚银代打了,下不为例,回去吧。”
“谢大人。”两个佣人上前扶起班占豪往外走时,屎尿从裤管中流出来,滴在地上,臭气难闻;班占豪上衙门挨打和交清欠银欠粮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县,以他为榜样的田主们,都赶紧交清了积欠的税银和粮食。
这天早上天不冷,雾气较重,房屋树木朦朦胧胧的,蒋贤和以往一样,洗漱以后,出衙门到湖边散步,耿师爷追上来说:“钱谷师爷厉菊生死了。”
蒋贤吃了一惊,问:“怎么死的?”
“死在湖里了,尸体还在湖心亭呢,我看过了,来请大人去看一下。”
蒋贤跟着耿师爷来到湖心亭,围观的人们让开一尺多宽的地方,让蒋知县上前去看,厉菊生躺在亭子中间的砖地上,衣服湿漉漉的,身边是一大摊水,蒋贤看看他的头和脖子没有伤痕,问耿师爷:“他家人找到了吗?”
“他丈人中风了,他老婆带小女儿住娘家。”
“把他的尸体运回家,通知他老婆先把丧事办了,再调查破案。”
“是,我这就去办。”耿师爷答应,他找人来搬运尸体,又派人去叫厉菊生的老婆,厉菊生的老婆很是悲伤,一路嚎啕大哭着,哭到门口,开门进屋一看,只见屋里一片狼藉,柜子抽屉箱子都翻的乱七八糟,值钱的钱物都没有了。
秋忙以后,蒋贤组织全县民工疏浚十里河,他每天上午在衙门办公,下午去工地干活,戴顶草帽,卷起裤腿,手拿铁锹挖土。王僧会见蒋知县去工地干活,也动员了三百个和尚上工地干活。上工地干活的人,县衙每天补助一斤粮、五十文钱;民工们都很卖力气,准备两个月干完的工程,四十天便完工了;原先干涸淤塞的河道变得河宽水深,直抵阳西山脚。第二年秋忙后,蒋贤又组织民工在阳西山东侧筑长堤,修了个水库,山洪爆发时,洪水入库,不再冲毁农田;有了水库和十里河水的灌溉,武阳县西部的万亩农田成了旱涝保收田,粮食产量大增,王僧会按蒋知县的要求,将挂靠寺庙寺的五千多亩土地和一千六百多个假和尚清退,又使税源增了一块,百姓的税负减了三分之一,人们无不欢欣鼓舞,称赞蒋贤施政有方,人神胥悦,草木皆喜。
蒋贤也为百姓的富裕和安居乐业高兴,他还想着两件事,一是要整修县乡道路,省得一下雨道路便浮泥半尺,人们在泥泞中行路难。二是要在武阳湖上修一座桥,方便交通和人们来往,修桥的想法产生于去年元宵节,他和耿师爷去看灯,耿师爷问丹阳元宵节的习俗,蒋贤说:“我们丹阳灯市五天,从十三晚试灯到十八晚落灯,灯市这几天,县城内举行賽灯会,农村举行迎灯游行,正月十八落灯日,妇女们离家走百病。”
“什么走百病?”耿师爷问。
“‘走百病’又称走三桥,走过三座桥,可以一年内消除百病。”
“男人走不走?”
“男人不走。”
“为什么呢?”
“说不清,也许是男人们平时走得多吧。”
耿师爷说:“说到桥,我到有个想法,靠城的武阳湖上一座桥也没有,老百姓进出城都要绕湖行,多走好多路,要是在中间狭窄处修一座桥就好了。”
“你的想法很好,衣食住行先解决衣食住,明后年再修桥。”
正在蒋贤想着修桥筑路时,一个噩耗传来,父亲春南因病去世,按朝廷规定,他要回家守丧丁忧三年,他离开衙门前往湖边码头时,闻讯赶来送行的百姓站满了道路两侧和武阳湖岸堤,其中也有洋人和光秃脑袋的和尚;这情景让人想起白居易离开苏州时,“苏州十万户,尽作婴儿啼”的情景。耿清和翁苏抱着一岁多的儿子来送行,翁苏让儿子叫大人,蒋贤说:“我不是知县了,叫伯伯吧。”儿子无所适从,看看妈妈,看看蒋贤,张开小嘴,叫了一声“大-伯”,众人笑了,孩子不好意思,头一扭,把脸埋在翁苏怀里。
耿清说:“大人这几年做了不少好事,百姓感谢你,都舍不得你走,才有这么多人来送你,很多人还流泪,咸丰年间有个薄知县调走离任时,他为图个好名声,让手下传出消息,薄知县明天离开武阳,凡上街欢送者有赏,就是这样,送者也是廖廖,这就叫人之情服于德不服于力,也不服于利,德薄情也薄。”
蒋贤说:” 我这次走有一个遗憾,就是钱谷师爷厉菊生的案子没有破。”
耿青说:”其实也破了,厉师爷一死,换了师爷,拖欠税赋的人也没了,这就说明死因了。”
“那是自杀还是他杀呢?”
“贪夫徇财,烈士徇名,我认为是自杀,大人,你说呢?”
“这么说,那就结案吧,人死了,再给家里一些抚恤。”
“好的,大人丁忧完了还回来吗?”
“你的意思呢?”
“为百姓就回来,为当官就不回来。”
“什么意思?”
“古人说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大人虽然清廉能干,但不会阿谀奉承投机钻营,上司不喜欢,升迁难。另外,做官还要有机遇,要碰到贵人和伯乐。”
“能为百姓做事就行,别无所求。”
“大人该上船了。”耿清提醒说,他帮蒋知县把藤编的旧行李箱提上船后,转身回到码头;船夫将船撑离码头,放下篙摇动橹,船缓缓向湖心驶去。红日照湖水,游鱼送故人,人们呼喊着向船挥手,蒋贤站在船尾向众人鞠一躬,挥手告别,有些人含泪沿岸奔跑着、呼喊着。衙门里养了一条白狗,因为有点凶,蒋贤平日不让它到前院,更不让它出大门,怕吓着百姓,今天它似乎知道蒋知县要走,冲出狗窝,追到码头,它也跟着人群,追赶着渐行渐远的船,大声汪汪地叫着,冲着船上的蒋知县,用力摇着白白的砍刀一般的大尾巴。
蒋贤看到好多人眼里的泪花,听到了人们的呼喊,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李白的《赠汪伦》,他低声自语:“武阳湖水深千尺,不及百姓送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