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三庶之祸(上)
张九龄和裴耀卿被罢相,严挺之和徐峤被撤职,李林甫担任中书令,作为大理寺少卿的姜登儒儒预感大唐灾祸即将来临,感喟不已。过了半个月,八月十五中秋节来临,为了安慰好友,姜登儒邀请张九龄、归乐曦及曾和培,一起前往自己的府里饮酒赏月。
明月高悬,蟾光如洗,银色遍染,四人围坐在庭院的一张石案旁,各自浮想联翩,未有言语。过了一会儿,姜登儒主动打破沉默,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本是合家团聚,饮酒赏月,老夫却破例邀请诸位前来寒舍,一同赏月,想必诸位心里不会不高兴吧?”曾和培忙说:“姜公何出此言啊?后生能得邀请,乃是荣幸之极,焉会心里不高兴呢。”归乐曦不无伤感地说:“唉,实不相瞒,到长安任职后,十几年以来,每逢中秋佳节,老夫和内人都是二人对月,接着相视无语,唯有默默落泪。为了仕途顺畅,被迫放弃和家人团圆的机会,是老夫今生最大的伤痛啊!”
张九龄长长地叹了口气,饮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摇了摇头,说:“光阴逐年流逝,明月照常升起;宦海沉浮未平,人生已将尽头;而今空怀壮志,只待后世嗟叹。”姜登儒安慰说:“沧海桑田,乃是自然本色;仕途坎坷,未必尽是坏事。莫要消极沉沦,圣人受人蛊惑,暂时撤掉九龄宰相之职,兴许只是宣泄一番,毕竟九龄的才能和人品,大唐难有其二。如今,圣人迷恋享乐,将诸事托付给李林甫,但李林甫阴谋有余、学识不足,肯定不会长久得逞。九龄还是振作起来,静候圣人为你恢复宰相之职的佳音吧。”曾和培说:“这段时日,后生在不断思考着,圣人英明睿智,早已人所共知,怎会如此不辨忠奸,轻易撤掉著名贤相?即便有人屡进谗言,圣人也应洞若观火,避免受到蒙蔽才是。”张九龄说:“你们或许还不清楚,如今的圣人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励精图治的圣人了。无论是谁,只要过了知天命之年,无论精力,还是体力,都会严重下降;老夫年长圣人几岁,又是为相数年,体会最深。”
姜登儒说:“若说年纪,我们四人中,老夫最大。老夫是大理寺少卿,平时没有诸位忙碌,未觉伤精耗神,跟诸位一比较,倒是占了些许优势。老夫认为,圣人春秋已高,不再励精图治,尚且能够理解,而太子李瑛刚到而立之年,居然也是这般状态,就不由得不让人担忧啊!”听到“太子”二字,张九龄更加忧心忡忡,说:“如果此时没有提及太子,老夫倒也罢了,一旦提及,老夫真正是心神难安啊!太子之位,本就是众人关注的重点,李瑛性情浮躁,只知张扬,不知收敛,在外人面前轻易表露出自己的不满。以前老夫为相,尚能劝解几句,他勉强听得进去;现今老夫不再为相,即便还想帮他,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啊!”
归乐曦说:“此话甚为有理。一般年少之人大都看重眼前利益,忽略将来得失。太子乃是一国储君、未来的新皇帝,且不说继位前,其他诸多皇子有觊觎之心,就是针对本人而言,无论怎样都应谦虚谨慎、勤俭务实,摒弃狂妄自大、奢侈安乐,在元老和重臣面前不耻下问,以求尽快掌握治国才能,为以后有朝一日荣登大宝,奠定坚实基础;可太子李瑛的言行举止跟这些要求相比,还有很大距离,真让人操心啊!”姜登儒说:“作为太子,李瑛在所有皇子里身份最显贵,可惜其生母赵丽妃早已失去圣人宠爱,只有依靠之前还是宰相的九龄的护佑。目前受到圣人宠爱的武惠妃偏偏野心不小,经常怂恿圣人废掉太子李瑛,以立自己儿子李瑁为太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武惠妃便和圣人逐渐信任的李林甫勾结一起。王元琰案件,其实就是李林甫暗中操纵,才让九龄遭到牵连而被罢相位的;这样一来,李瑛的太子之位就更加岌岌可危了。”
张九龄说:“在诸多皇子中,究竟能够立谁为太子,是很有讲究的。立下太子后,最终能否顺利继承皇位,也是存在变数的。李瑛是太子,生母却失宠,老夫为相时,出于确保大唐政局平稳之虑,避免重蹈为争权夺利而不惜骨肉相残的覆辙,多次引用历史上的类似例子,苦口婆心地规劝圣人,不可轻易废立太子。比如晋献公听骊姬之谗言,杀掉申生,引起三世大乱;汉武帝信江充之诬,罪戾太子,造成京城流血;晋惠帝用贾后之谮废愍怀太子,致使中原涂炭;隋文帝纳孤独之言,罢黜太子杨勇,易立次子杨广,遂失整个天下。由此可以看出,废立太子乃是慎之又慎的大事,岂能随意进行。以前,老夫为相,圣人尚能听进一些忠告;现在,老夫已被罢相,李瑛的太子之位,怕是危如累卵了,唉!”
忌讳议论太子,是大唐制定的一条不成文规定,曾和培心知肚明,不愿参与其中,便用杓在酒樽里挹酒,斟满四个酒杯,放下杓,举起自己的酒杯,说:“三位均是朝廷重臣,人生阅历和仕途经验都很丰富,后生不才,斗胆相敬三位重臣一杯。”姜登儒跟着举杯,笑着说:“《论语? 子罕》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曾二郎性格稳重、品行端正、才华超群、做事认真,将来超过我们在座三个行将就木之人,定是迟早事情。来,我们共饮一杯!”张九龄和归乐曦一并举杯。四人一口饮尽。曾和培再将四个酒杯斟满酒。
归乐曦感慨地说:“曾二郎,自从你调入长安任职以来,老夫便始终看好你。你的才能和品行跟你张公年少时非常相近,就连此时的左拾遗之职也都一模一样,将来成为第二个你张公般的重臣,不是没有可能啊!”曾和培忙说:“不敢,不敢,张公的才能和品行在整个大唐早已有目共睹,后生进入长安不到两年,职务也居百官之末,怎能跟德高望重的张公相比啊?归伯父过于抬举后生了。”张九龄说:“曾二郎,其实你归伯父并未丝毫抬举你。你在扬州时,你归伯父的幼子归鹤隐每次寄来书信,对你都是夸赞不已。我们听你归伯父讲述后,也为大唐能出现这样一个优秀人才而感到由衷地高兴啊!”归乐曦说:“曾二郎,你和鹤隐都是才华出众之人。如今,你在朝中为官,妻妾相伴,前景广阔,鹤隐却孤身一人隐居扬州观音山。每次想到这些,老夫都是悲不自胜啊,唉!”忍不住仰天长叹一声,随即潸然泪下。
曾和培感觉心里也涌现出一种莫名的酸楚,使劲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抑制住即将流出的眼泪,难过地说:“江南七子中,后生和归鹤隐的感情最深。他突然做出隐居决定,对后生而言,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后生规劝很久,他仍执意前去。之后连续几日,后生心情都难以平静下来。”姜登儒说:“老夫听说此事后,也是特别惊诧。鹤隐年少有才,若想进入长安谋求发展,举手之劳便能如愿,但他对此从无兴趣。曾二郎,你和鹤隐乃多年好友,可否清楚鹤隐为何要做出隐居之举?其中到底有何隐情?”曾和培沉思片刻,说:“后生和归鹤隐情同手足,经常互诉衷肠,几乎无话不谈。不过,直到最后,归鹤隐要去隐居时,才匆忙前来告知后生,所以他到底因何隐居,后生也是茫然难解。”曾和培早就断定,当时跟扬州三大才女之一的柳雅萱相爱后,归鹤隐便意识到,归家根本不可能接受一个青楼女子进入家门,自己既无力抗争,又不愿伤害家人,痛苦彷徨之余,唯有隐居喜欢的观音山,清清静静地独自走完整个人生。此刻,曾和培不愿提及此事,是因为柳雅萱在自己心里依然是那么地完美、那么地迷人,绝不能让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去贬损她,甚至亵渎她。
等情绪稍渐稳定后,归乐曦说:“虽多年没有相见,但对鹤隐心思,老夫还是能够揣摩一二。突然做出隐居观音山之举,老夫猜想,定是鹤隐在扬州喜欢上了一个女子,而这个女子身份低贱,无法嫁入豪门贵胄;鹤隐又是很重感情之人,不忍这样无果而终,无奈之余,只得上山隐居,期望以此避世离俗。”曾和培不得不佩服归乐曦的准确分析,嘴上仍说:“归伯父所言确有几分道理,后生也是这般猜想。只是多年相处下来,后生并未听归鹤隐说起过此类事情。”归乐曦又说:“任何人只要想做一件事,不管怎样遮掩,总会有一些端倪显露出来。鹤隐上山前,老夫长子寄来一封书信,里面讲述一件事情:有一日,鹤隐说本人有个朋友也乃富家子弟,喜欢上了一个青楼女子,遭到家人强烈反对,心里非常苦闷,便向本人倾述,希望本人能够帮助抉择,他是违背家人意愿娶青楼女子为妻,还是顺从家人意愿将青楼女子放弃?归家所有人听后,几乎众口一词地赞成将此女放弃,理由是倚门卖俏之女岂能进入簪缨世族。老夫看完书信,猜想鹤隐定是喜欢上了一个青楼女子,却又不敢明说,故而假借朋友之口,来试探家人反应罢了。哼,我们归家三代为官,无比显赫,怎能容忍一个青楼女子嫁进来。那些青楼女子等同妓婢,再有才华,也仅是给男子取乐愉悦之用。”曾和培心想:“书信所述,跟当时归鹤隐对我所说一模一样。”
张九龄冷冷一笑,说:“只凭猜想,如何能够证明事实存在?鹤隐究竟因何隐居,除了本人外,旁人永远难以真正知晓。正如武惠妃整日猜想太子李瑛犯了错误一样,希望以此作为借口,让圣人尽快将李瑛废掉,好立自己儿子寿王李瑁为太子。另外,老夫说句归侍郎不爱听的话:青楼女子也分三六九等,上等者,莫说给人陪宿,就是王公显贵想见上一面,也非容易之事。鹤隐才华出众,即便喜欢一个青楼女子,此女必定也是琴棋书画皆通之人。不然门户悬殊,又无相同情趣,二人将来何以长相厮守?”
归乐曦面露不悦之色,低下头,只顾饮酒,未再言语。发现场面有些尴尬,姜登儒忙笑着大声地说:“诸位,今日乃中秋佳节,应该喜庆高兴才是。”看见无人响应,又说:“只要明月当空,总会引发人们展开美好想象,比如之前流传很久的嫦娥奔月、白兔捣药、吴刚伐桂等故事,已是妇孺皆知。人们还传说,天上的月桂子一旦散落人间,就意味着人间五谷丰收。女皇垂拱四年三月,有月桂子降落到台州临海县界达十余日,后经当时的安抚使狄仁杰上奏而编入了史册。那些文人雅士每当中秋赏月时,便修饰辞藻称为桂月、桂宫、蟾宫、蟾光等,甚至还把科举进士及第称为‘月中折桂’或‘蟾宫折桂’,表示由此仕途得贵,交上好运;这些都反映了人们对月亮的美好向往和真诚祈盼。此时此景,我们更该饮上一杯,忘掉烦恼,开心赏月。来,诸位,举起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