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依稀
晚宴亦在咸宁宫举行。
皇帝穿着玄色常服坐于上首,左右各坐着太后与高贵妃。高贵妃今日穿戴略显隆重,但在皇帝旁边也并不突兀,她长得与太后有三四分相似,故与皇帝比起来,她和太后倒像亲生的娘俩。
太后问道,“皇后如何不得见?”
皇帝回,“说是前几日偶染风寒,身体不便。”
太后心中大为不悦,面上却不显,仍笑着对皇帝道,“她自来本是身体怯弱,不出来见风也好。”
又转头对高贵妃道,“待会儿过了,差人去问皇后安好,免得我们这边歌舞升平,好不热闹,显得她那里冷冷清清,生了芥蒂可不好,她自来不是个心宽的人。”
高贵妃自是应允不提。
皇帝又道,“今日只是家宴,你们就如同寻常百姓人家一般,不必拘束。”
众人应,“是。”
虽如是说,但圣驾威严犹在,众人哪敢散漫造次,只是行止间免去了些许繁文缛节罢了。
“贵妃娘娘,臣祝您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早已封了秦王的皇四子李霁起身向高贵妃贺寿,他本就是高贵妃亲生,且另有一个同母弟弟,是皇十子李麓。
李霁随即差人呈上一个长盒,打开,里面是一副画轴,画上之人正是身着凤冠霞帔的高贵妃,画的那叫一个惟妙惟肖,着笔之处,可见功力之厚,可见用心之深。
高贵妃的欣喜之色溢于言表,“霁儿有心了,此画本宫定当珍藏,方不负我儿一片苦心。”
皇帝笑道,“画的确实不错,看来是下了一番功夫。”
李麓突然抢白道,“这画可是四哥花了三天三夜不休不眠才作出来的呢。”
高贵妃听后又是喜又是忧,“霁儿何苦如此,快些坐下,听你父皇说你最近政务缠身,还为本宫这般操劳,累坏了身体可怎么是好?”
太后亦笑道,“霁儿自从封王之后,真是越发长进了,你父皇常在哀家身边夸你仁孝有德,可堪大用呢。”
李霁起身行礼,对太后恭谨道,“李霁万不敢当,替父皇分忧是做儿臣的本分,皇祖母谬赞了。”
除此之外,另外几位皇子均献上寿礼,又是好一番言语。
将离眼观四方,心下一想,这会就惟有李暄未献礼了。
只见他平静的坐于一旁,今日一身寻常装束,头戴一顶缀玉小冠,着浅青色宽袖锦袍。
岂知他虽面上镇定自若,心中却早就对此间不胜其烦,她注意到他已然捋了几次鬓发,又正了数次顶冠。
皇帝冷眼看向李暄,“老九今日怎么不甚言语?”
言下之意,他作为中宫嫡子,怎么连半点表示也没有。
李暄这才闻言起身,拿出案下早已备好的礼盒,“祝贵妃娘娘生辰吉乐,岁岁有今朝。”
高贵妃差人收了他呈上的礼盒,放至一边,并未打开,只笑道,“让九哥费心了。”
李暄简单行礼后,便自行落座。
将离从剔红云龙纹条案上拣了一块蜜汁蜂巢糕,只是拿在手里瞧了一会儿,并没有想吃的意思,看够了便递给身后的常思,“吃吗?”
常思这会子哪里敢吃,朝她摇摇头,又努努嘴。
见四下无人注意,将离仍是将那糕饼放回盘里。
她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面前轮番上演的皇室天伦,真像一场讽刺的戏剧,越热闹越凄凉,越隆重越悲怆。
李暄连饮了几杯酒,总算是驱散了些深冬的寒意。
他虽不曾侧眼,却仍知道对面有人若有似无的看了他好几次。生于深宫,长于深宫,宫中妇娥千千万,被人盯着看这种事他早已司空见惯,只是对面那人是他不可忽视的。
说到底,他究竟是为了什么重走这趟冤路呢?
他跳下去的时候,才知道玉沽池的水是那样冰冽得入了骨子里,竟比二月的风霜还要肆烈,比深冬的冰刮子还要扎人。
他看见了不断下沉的她,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拼命往上游,往上游…
仿佛费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可是…来自命运的阻力竟比跋涉千山万水还要艰难百倍。
那日,当他醒来,忽觉自己竟身在瑶光殿。
一时间千思万绪如翻江倒海而来,眼前之景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他仍分辨了好些时辰才得以理清。
现下是承德十三年,也就是他和徐将离溺水而亡的十年前。
时光的车轴似乎又开始向着相同的轨迹一一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