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鹤望兰
“那么，今天的课业到此为止。”
讲桌后的男子面无表情地收拾课本，推门离去。
等他走后，平房里的学生才整齐地离开。没有喧闹，没有争抢，他们平静地带上自己的东西，打着伞，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有序地走散。
等到所有人都走光后，又等了一会儿，芒斯忒斯提才敢从平房外的阴影中走出。
普罗维登斯永不停歇的雨给了他很好的掩护，从十五年前起，预计将持续到永恒的黄昏也为他提供了藏身的阴影，按理说他不用这么谨慎，可他还是又左顾右望了好一阵才离开。
芒斯忒斯提把伊戈给他的课本藏好，紧了紧头上的兜帽，确保它遮住了自己的全部面孔，又把双手缩在袖中，全身上下没露出半点皮肤，在黑色的雨衣下显得尤为阴暗。
他走到小路上，确认周围没什么人后，才快步朝着城外走去。
风信城并不大，一路上也没有遇上什么意外，过不多时，芒斯忒斯提的视野内就已经能看到醒目的“花限”。
那是一圈环绕风信城的白色花粉，用来标注风信城的限定界限，理论上是用来防止有人误入野外。
可是……芒斯忒斯提很怀疑，除了伊戈，真的会有人走到这么靠近野外的地方么？
他在风信城待了十年，这十年间，除了伊戈，他从未见过任何人试图走到靠近花限的地方，即使是城邦最外沿的住房区，也离了花限足有几百米，其中居民更不会朝城外的方向走哪怕一步。
——所以这家伙到底想干嘛？
“芒斯~明天课业结束后，沿着后头那条小路到花限那头，我有个惊喜给你！”
那家伙昨天是这么说的。而芒斯忒斯提，没法拒绝。
毕竟这个从小就与周围格格不入，仿佛有无限热情的金发男生，是他唯一的朋友。
叹了口气，芒斯忒斯提慢慢走到花限的边缘，雨水滴落在他的雨衣上，又溅起，落下，陷入脚下的地面，没有留下一点水渍。
他朝周围看了看，没看到人，便深吸一口气：“——伊戈！你在哪儿！”
芒斯忒斯提等了半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兜帽下的黑眸微微眯起，本能地，芒斯忒斯提感到一丝不对劲。
伊戈不是会爽约的人，他知道芒斯的性情，不会拿这种事来开他玩笑；而在风信城，伊戈理应也不会遇到任何危险——这里的居民保守而内敛，几乎人人都只会顾及自己的事情，“祸乱年代”后遗留的资源足够他们正常地生活一辈子，不至于挨饿。因为没有欲望的驱动，传说中的“犯罪”也从未在这里出现过。
风信城的居民绝不会做出“协议”之外的事情，绝对不会。
除了伊戈这家伙。
还有接下来的芒斯忒斯提。
芒斯忒斯提在雨中蹲下，花限的香气无视雨水钻入他鼻中，他的身体低下，再低下，最终，他像一匹狼一样趴在白色的花限上方，闭着眼使劲嗅着鼻子。
浓烈的花香涌入大脑，这是足以让人闻之落泪的刺激性香气，可芒斯忒斯提没有丝毫反应，他的身体正常运作着，花限的影响对他来说好像完全不存在。
他就这样趴在雨中，足足五分钟过去，才有一抹极淡极淡的香气从花限的香味中浮现。就像被汹涌的海浪偶然冲上海面的蜉蝣，芒斯忒斯提一把抓住了它。
这味道是伊戈的【花魂】。
【勿忘我】。
芒斯忒斯提沉默着起身，勿忘我的味道一直延伸到野外，没有半分犹豫，他无视了十年来的规矩，一步踏出花限，就好像脚下那道白线不是昔年神代遗留的辉煌之一，而是黑板上教书先生写的粉笔划。
他离开风信城，踏入了野外。
这一刻，“花结界”的保护离他而去，令人不适的恶意感在刺骨的寒冷中钻入他的身体，城内看来生长饱满的花草树木显露出枯瘦扭曲的姿态，淅淅沥沥的雨水顷刻间便成了倾盆的水弹，芒斯忒斯提的雨衣被轻而易举地打得破破烂烂，尤其是兜帽的部分，已经成了布条。
地面依旧没有水渍。
他一边顺着花香跑去，一边将头上破烂的布条撕下，露出一张可怖的脸。
无数蠕动着的、扭曲怪异的符文几乎覆盖了他所有的皮肤，它们有如生命般在他的体内爬行，在他的皮肤上显露出让人见之生厌的形态，常人看见他的皮肤超过两秒就会陷入最深的绝望，即使是伊戈，也只能趁着芒斯不注意偷偷看他一两秒。
第三秒之前他就会被芒斯忒斯提一拳打晕。
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无数次一拳将那个不怕死的混蛋打晕的画面，伊戈总是嬉皮笑脸又锲而不舍地做着下一次尝试，口口声声说着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的友谊，却不管芒斯忒斯提根本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好友受伤。
摊上这种家伙，真是没办法。
芒斯忒斯提的脚步突然停下。
他蹲下，探出手指，抹了抹地上的红色。
放入口中，那是混杂着勿忘我香气的血。
那红色，是一道极长的、有明显拖拽痕迹的血痕。
“十五年了……”沙哑怪异到非人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
衣物爆开，符文飞速扩张，交织出荆棘一般的图案，芒斯忒斯提的黑发在瞬息间疯涨到了垂地的程度，他利齿外凸，头生双角，体内的骨骼肌肉劈里啪啦地扭曲翻转，组成兽类的四肢肌腱，黑色的绒毛从身体各处长出，两团状似荆棘的肌肉从脊柱末端破开皮肤，缠绕在了一起。
“都快忘了……我曾经也是个无归者。”
神代时，不被“辉煌结界”所收容，只得生活在野外，无“花”之人，受厌弃者，即是【无归者】。
“现在，还是个怪物。”
仿佛代表了造物主之恶意的身体舒展开来，勿忘我的极淡花香在怪物的感官中清晰了几倍，它庞大的身影凭空消失，在原地留下一声爆鸣。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变成了慢镜头，无数弥漫着恶意的气味钻入怪物的鼻尖，使得它可以轻易地分辨出周围的“葬花”所在的位置。
而伊戈的味道……和其中一朵重叠了。
接近完全重叠。
这意味着【勿忘我】正在被吸食。
也意味着伊戈即将成为葬花的“花奴”。
芒斯忒斯提将会失去他唯一的朋友。
它不允许。
名为芒斯忒斯提的怪物已经快要记不清它为什么会变成那般令人生厌的模样，不堪过目的往事似乎已经在时间中消逝，它不曾回首，却也一直明白。
只要它想，它可以凭借这副身体做到任何事。
它在林间疯狂地奔跑着，荆棘从黑色的血肉间钻出，将怪物的四肢牢牢裹住，这些荆棘吸收着永不停歇的雨，将野外无处不在的恶意尽皆灌入怪物体内，它本就急快的速度一提再提。
它硕大的眼眸变成了纯粹的黑色，它不知道伊戈这家伙怎么会被拖得这么远，离风信城最近的葬花都没有动静，反倒是较远的一朵将伊戈给拖走了，害得这家伙自己要多遭几分苦难。
看痕迹，这混蛋还是主动出的城。
“伊戈！”暴雨中，怪物撞倒了一路枯木，从林间冲出，它能闻到伊戈的味道就在前方，因此它沙哑地大吼：“闭上眼睛！”
失去了丛林的阻挡，目光掠过的一切在它的脑海中暴露无遗，怪物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一朵巨大的、漆黑的花朵，从根部伸出数根扭曲的触手，将一个紧闭双眼的金发男生捅了对穿，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触手滴落在地面上。
花蕊是一个粘黏着黏液的血盆大口，它正如呼吸一般蠕动着，极淡的香气从被触手穿起高挂的男生身上流入口中。
一株虚幻的蓝色勿忘我在伊戈的头顶凋零。
“不，怎么会……”怪物一下子怔住了，“葬花怎么会伤人……”
这种生物应该只会吸食人的花，将人转化为它的奴隶……为什么会……
它以为那淡淡的血痕是伊戈被拖动时的擦伤。
却没想到是捅穿肢体留下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