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看看,看看,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一个堂客们贴在灯下仔细地看了好几本,看完才感叹起来:
“哎呀,老文嗲,看不出来你还蛮有才咧”
老文听到这个堂客们的恭维,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但是马上又更加垂头丧气起来:
“有才顶个屁用,奋斗了几十年,一声喊走还不是在家吃老米饭了啊”
听到老文这句话,空地里的人们感到一阵寒颤。老文把几张已经写好的材料纸递给刚才那个表示出无比崇拜的堂客们:
“你念给大家听听”
这个堂客们顿时有点受宠若惊地两只手捧过材料纸,清了清喉咙,凑到灯光下念了起来:
“尊敬的陈副部长,请问这里还是社会主义的工厂吗?”
念到这里,堂客们的嘴角哆嗦了一下:
“哎呀,这是写给中央领导的信”
旁边的人听到这句话了马上都停止了刚才还七嘴八舌的扯谈,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老文是工厂造反派里面文化水平最高的工人,别人对付臭老九都是拳打脚踢的武攻,只有他是文攻。他从来不打人,只是对着他们背毛主席语录,第二天就要他们原样背出来,后来毛主席语录被他背完了,他就背马列主义的文章,结果没有一个臭老九能背得过他,这个深厚的功底终于又在今天发挥了作用。
这封信从头到尾都大量引用了《资本论》里面的经典语句,听起来有理有据,振振有词。老文还在信中回忆起了陈副部长十多年前在工厂里当厂长的那段美好时光,老文动情地写道:“那个时候我们什么事都不想,不管是电风扇还是卫生纸,不管是沙发还是衣服,工厂都会发给我们,没找老婆的青工们都会有工会出面去牵红线,我们过得无忧无虑”接着,信中话锋一转:“优化组合和下岗分流打乱了我们的正常生活,夫妻吵架、婆媳翻脸的事情经常发生,很多家庭已经吃不起肉,交不起小孩的学费了,如果搞劳动合同制,我们的前途又在哪里?”
等到这封信念完的时候,周围的人都被这个堂客们声情并茂的朗诵感动了纷纷鼓掌。表老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着大家一挥手:
“签名,在信的后面签上名字,彭老总给中央上万言书,我今天要给中央上万人书!”
从省城出发的一路上,陈副部长微闭双眼,补充着昨天晚上和韩副省长深夜叙旧之后的困乏,张厂长和肖书记仍然还在为一件什么事在争执着,声音极其细弱,就象夏天的蚊子总是在耳边飞来飞去令人烦闷。陈副部长假装睡了,其实他并没有任何睡意。在通往工厂这条坑洼不平的国道上,他自己也记不清曾经多少次的走过,他透过面包车的窗户,眯缝着双眼打量着外面的景物,十多年了,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冬至已到,道路两边树叶凋零,寒风萧瑟,远处铁路线上一列内燃机车牵引的旅客列车缓慢而艰难地往前推动。道路两边行走的人先是抬起头来看着这支不期而遇的车队继而又低下头走自己的路。陈副部长仿佛看到当年自己从省城大学毕业之后来到工厂报到时的情景,当他拿着厂部开的实习介绍信来到锻压车间报到的时候,那时候年轻的老文就在当锻工了,上厕所的时候碰到了正在四处张望的陈副部长,知道他是新来的大学生后,老文一把提过他的皮箱,笑嘻嘻地把他领到车间主任那里报到,下班之后老文还陪着他买完了从棉被到牙刷的全部生活用品。陈副部长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老文的脸上还有一块小小的油污没有擦干净,他指给老文说的时候,老文用衣服袖子使劲一抹,本来一个小点的油污立即就变成了一道淡黑色的油渍地带,从脸颊一直延伸到嘴角。在陈副部长被打倒的那几年,老文利用造反派成员的身份最大可能地为他挡住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凌辱,每当造反派要押着他到车间开批斗会的时候,老文就会把他留下来背诵毛主席语录。闭上眼睛,陈副部长的脑海里都能象播映电影一样记得在工厂里的许多往事,这些往事至今还承载着他青春的羞涩和无言的悲喜。想到这里,陈副部长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的这十几年,虽然远在万里之遥的京城,但是另外一个自己仍然留在工厂里从来就未曾远离。以至于在他过完年马上就要办理离休手续的时候,命运最终仍将自己带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