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车队到达工厂招待所的时候,陈副部长远远就发现门口围满了人,仔细一看,他都认出来了是工厂里的老同事,他们使劲地搓着手,对着嘴哈气,显然是在寒风里面等的时间比较长了。陈副部长喉头一紧,赶紧下车,大家就一拥而上拉住了他的两只手:
“老陈,你终于回来了”
陈副部长笑着应承着:
“是啊,是啊,你们还好吧”
他一边说一边往周围找了找:
“怎么没看到老文啊?”
话音刚落,刚才还远远站在外面的老文他堂客猛地扒开人群,扑到陈副部长面前放声大哭:
“老文昨天晚上就被派出所带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厂里说他写万人书,搞串联破坏改革”
陈副部长急忙一把握住老文他堂客的手:
“嫂子,别急,你跟我到派出所要人去”
他说完往站在旁边的韩副省长看了一眼,韩副省长眉头一皱,又朝陪在旁边的黄市长看了一眼,黄市长赶紧退了出去。等到陈副部长赶到派出所的时候,黄市长已经在那里等候了,看到陈副部长到了,黄市长陪着笑把老文写的那份信递到了他的手里说:老文昨天一晚上都在交代问题,根本没睡觉。陈副部长走进留置室的时候,老文也没有醒过来,他的睡姿还象年轻的时候那样,右手插进左手臂的腋下,头却朝向了另外一边,躺在条椅上鼾声起伏。陈副部长拿过一件军棉大衣轻轻盖在老文的身上,对着他说:
“老文,好好睡,你的信我收到了”
职工代表大会还是象过去一样在工厂电影院里举行,早上五点多钟的时候,陈副部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他再一次把老文写的信看了一遍,信的后面是密密麻麻工人们的签名。看多了例行公事的材料,自己早就养成了对各种文字保持距离和冷静的免疫力。但是昨天整个晚上,他被这封信感动了,他的眼睛湿润了很多次,尽管这封信有很多的语句不甚通畅,有些用词在他眼里还有些滑稽,但是他仍然没有任何障碍地读懂了工人们的肺腑之言。自己曾经和工人们一起在食堂里面吃过一分钱一份的大白菜,吃过一毛钱一份的红烧肉,过去逢年过节的时候,工人师傅们就会热情地拉着当时还是年轻人的陈工回家去吃饭。过去,在向上级领导表达意愿的时候,工人们总是习惯用赞美和歌颂来隐晦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但是,这一次,这份信已经毫不遮掩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和焦虑。自己十分清楚,劳动用工制度的改革,工厂,具体到就是厂长、车间主任甚至是班组长将有权决定一个工人的去留,而在过去,每一位工人的命运都由国家来决定。改革就意味着一批中年人要提前回家领取退休工资,一批青工将被剥离工厂转至地方中小企业;全家人刚刚拼尽全力端上的铁饭碗即将摔成八瓣。更为重要的是,工厂长久以来偏居一隅培养出来的与世无争的闲淡气质、平静和安适的流年时光将会成为永久记忆。而这个时代的终结,竟然是由自己,这样一个和工厂的过去有着深厚情感的人来完成,想到这里,陈副部长心里顿时象压上了一块沉重的钢锭。
陈副部长和韩副省长的车队到达工厂电影院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工人坐在电影院的台阶上,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通往会场的主道两边,已经由警察围成了一道隔离线。工人们知道大领导来了,于是一窝蜂地朝面包车围过来,王斌和文飞按照早已经计划好的安排,从布袋里把一条白布扯了出来,工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把白布扯平了,上面写着:工厂是我家,生死不离她。周围有些慌乱的警察赶紧把工人们往旁边推开,越是这样,工人们越是愤怒地往前挤。陈副部长用手示意警察们停止把工人们往外推,然后抬腿站在高一点的台阶上面向着人群:
“师傅们,国家没有忘记你们做出的贡献,改革的目的是要把工厂变得有市场竞争力,工厂如果跨掉了,大家的生活又怎么能够保证呢?”
看到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陈副部长接着说:
“改革也是有计划的,不是一刀切,我这次来就是要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协助职代会拿出具体的实施方案,我把韩副省长请来也是要请地方政府帮忙拿出安置方案,这个春节我就在工厂过了,不知道大家还愿不愿意留我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