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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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入阁考核结束之后一个月的最后期限,黑市这边,陈子南方才破关,刚刚出门下楼,就在柜台这边见到了正与大掌柜闲聊的副阁主韦右。后者话音一顿,转头瞧了瞧门外早已变黑的天色,算了算时间,方才转而与陈子南言简意赅道:
“你还有最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可以离开黑市。”
说完,韦右便与那位大掌柜拱手告别,转身而去。
待得韦右出门之后,仙宴阁的大掌柜才与陈子南笑道:
“陈姑娘还是尽快动身往下走吧,韦副阁主平日里虽然不难说话,却将规矩、身份这两件事看得格外重要,所以除非许阁主亲自出面帮忙说话,否则就容不得任何人随意破坏既定的规矩。”
陈子南仍是盯着这位大掌柜,一言不发。
眼见于此,从来都是给人以干净利落之感的老者,无奈叹气,只得抬手叫了一位信得过的伙计过来,让他先代自己看好了柜台这边,认真记账,倘若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麻烦,能拖就拖,不能拖的拿钱解决,实在不行,等他回来之后再处理。
确认这位店里的伙计将这一切嘱咐全都记下之后,真名姜广的大掌柜,这才绕出柜台,与陈子南做了一个请的收拾。
“路上说。”
陈子南微微点头,与姜广一道出门。
哪怕此间已是深夜,黑市中依然人来人往,热闹繁华,虽然没有什么市井坊间的吆喝声,但闲聊之言、谈话之声,极为繁杂,多是绕不开最近一月发生的这些,尤其阁中老生守株待兔,在那独栋小院的附近狩猎新人,以及最新得了一个“蛰龙”诨号的罗元明,之前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最被此间之人津津乐道。
前者尚且还好,多是谈论一些打打杀杀的内容,以及诸多新人的来历,但罗元明惊醒发狂的原由,却是众说纷纭,并且随着时间愈久,有些版本就莫名变得极其离谱。
先是有人说那罗元明是为某个与之交好的男子忽然失踪,才会发狂发怒,大开杀戒;之后就有人说,那位一鸣惊人的光头散修,是为某个心仪男子忽然失踪,方才做出这些夸张之事;再后来就有人说,那位一怒起春霆的散修蛰龙,不愧龙也,是为某个心仪男子不幸遭人轮番玷污,方才接连找上姚鸿飞、火氏子弟、姬尚文,并且时至今日也还在找艾尔罗,甚至将人吓得已经这么久了也不敢露面;与此同时,还有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亦或根本就不清楚具体经过,只是听人说了这件事,便妄自揣测过一番,就与人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道,这场玷污之事的始作俑者,其实就是那位火氏子弟,若非如此,那散修蛰龙为何不杀别人,偏偏只杀这位火氏子弟?
到如今,原由如何似乎已经变得不太重要了,黑市上这些野修散修,如今闲来无事聊到的内容,往往绕不开“喜好男风”四个字,好像这件事无论真相如何,他们现在正在聊的这些内容,就是真相。
姜广与陈子南沿途走过,听到一些谈话内容之后,又远远看了一眼姬家门下的观景亭方向,正有一位神情阴冷的老者沿着街道缓步而来,但凡听到有人胆敢说起“喜好男风”的事情,不管具体内容与谁有关,都会一巴掌直接甩过去,轻则重伤,重则身亡。
姜广无奈摇头,叹了口气。
“无根浮萍,胆大包天。”
陈子南虽然对于这些谈话内容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秀眉轻蹙,但也大概能够听出一些事情的苗头,便转而看向身旁老者。
姜广只得将先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只是除去罗元明的事情之外,其实在这期间,还有另外两件事。
一个是青莲圣女青雨棠,完好无损结束了入阁考核之后,很快就找见了一间无人居住的弟子房,甫一得知云泽失踪的消息,就立刻插手此事,接连找到了姜北景博文、罗元明三人之后,又在短短两日之内,先后找到了姚鸿飞与姬尚文,虽然不曾大打出手,但也都是不欢而散。
另一件事,则是钟氏麟子钟乞游,负伤而归,听说了此事之后,就在那群守株待兔的老生当中随意找来一人问清了经过,直接奔着冰山杀了过去,与本就身负重伤却也还有手段在身的姚鸿飞一场激斗,各自拿出所有底牌硬碰硬,直接将这整座补天阁都给打得一分为二,殃及不少无辜之人,而最终的结果,则是两人各自作为底牌之一的先天灵宝,一个是菩提妙树的一截树枝,一个是五光石,竟然同归于尽。姚鸿飞再负重伤,被迫只能逃之夭夭,如今不知身在何处,而那原本理应归其所有的弟子房,则被同样负伤的钟乞游鸠占鹊巢,并且事后放言,待得伤好之后,还会去找姬尚文问一问情况,让他洗干净脖子乖乖等着。
至于那道贯穿了整座补天阁的巨大裂谷,则是早在数日之前,就由韦副阁主亲自出面,依靠此间阵法将其修补完好。
说完这些,姜广便在原地站定。
陈子南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就已经踩在了黑市范围以外的地方,随后转身伸出一只手,看得姜广一愣,随后就见陈子南手腕翻转,将手摊开,掌心躺着几枚灵光玉钱。
姜广哑然失笑,连连推辞,只是陈子南始终一言不发,随后又拿了一些灵光玉钱搁在手心,依然伸在姜广面前。
眼见于此,姜广只得叹了口气,弯腰伸手,任凭陈子南手掌翻转,将那些灵光玉钱搁在他的手里。
姜广起身苦笑。
“这些人情往来做买卖的俗气习惯,陈姑娘是从哪里学来的?”
陈子南闷不吭声,已经转身下山。
姜广双手拢袖。
作为姜家本姓之人,并且能够接受补天阁黑市里的这座仙宴阁,姜广的身份地位,其实不差,远非北临城南域学院那边那座仙宴阁的大掌柜可以相比,真要论起来,大抵等于北中学府灵山上的那位姜慈长老,再加上云泽的身份有些特殊,不仅与姜北走得很近,并且还是杨丘夕有且仅有的唯一弟子,所以很多与云泽有关的事情,在他还没赶到补天阁之前,就已经有人全部整理清楚,送到了姜广手中。
很多事,都要有头有“尾”,才能方便姜广提前做好足够的准备,以免措手不及。
其中就有牵扯到陈子南这位皇朝新任皇主的一些事,像是之前还在北中学府的时候,虽然不是时时刻刻,但云泽所有动向,应该全被陈子南看在眼里。
皆因云泽不在武山时,貌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梦中杀人修行的陈子南,往往也会离开武山,只是这些并不为云泽所知,也不为姒庸所知,而是姜家为了知晓云泽动向,以免那师徒二人忽然遭遇不测无法应援,便特意留在武山那边暗中跟随云泽的谍报探子偶然发现,这才知晓原来云泽不在武山时,那间弟子房里,只有一张浸染了陈子南精血的人形符纸。
而在这一整篇内容的最后,也便这整件事的“尾”,则是姜家族主姜如意的一份亲笔书信,里面写了一些他在纵观许多事情之后察觉到的蛛丝马迹。
第一点,云泽远行八千里时,曾经遭遇皇朝入圣杀手的追杀,看似是那姚自启临死之前的孤注一掷,却偏偏不曾动用姚家手中更加庞大的力量,所以说是孤注一掷,略显牵强。
第二点,姚自启死后,姚家真正与云姓有仇的关键人物已经消失,皇朝新任皇主又是与云泽关系密切的陈子南,如此一来,只要身为姚家族主的姚建不是傻子,就理应知晓,他们姚家有着大把的机会可以与云泽冰释前嫌,却偏偏非得选择接手这份似海深仇,图个什么?
第三点,瑶光圣主姚宇可不算是聪明人,而其之所以能够成为瑶光圣主,虽然谈不上世人皆知,可老辈人物却都心知肚明,姚宇真正靠的只有三个,一是修行天赋,二是足够果断,三是为人够狠。就这么一个只知打打杀杀却不谙阴谋诡计的家伙,怎么可能会在去年年初的时候,只靠顺势而为就布下这么一场曲折徘徊的大局?
第四点,去年年初那场大局收尾之时,负责坐镇姚家底蕴的那位老族主,竟然亲自到场?
所以临到信中末尾,姜如意便在最后写道:
“姚自启是否已死?姚家掌局之人,究竟是谁?”
而其能够问出这些话来,其实已经足够证明,在小姜王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准确答案,只是因为没能找见足够的证据,这才无法给出最终结论。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密信则与姜北有关,但更大的重点,还是在于姜家三族老暗中勾结姬家某位太上长老,一起图谋姜家麟子之位的事情,让姜广想办法在姜星宇身上寻找机会收集更多罪证,以保证日后事情逐渐严重起来,到了必须揭露的时候,包括三族老与姜星宇两人在内这一派系不会想方设法胡搅蛮缠。
信中末尾,小姜王甚至特意用上了颜色血红的某种朱砂墨,写下“勾结外人,引狼入室,必以罪证如山、无路可退以逼之,杀人,诛心”。
字里行间隐隐可见杀机腾腾,虽然并不明显,却也已经足够看得出来,哪怕小姜王修心养性已经到了“天崩色不变”的程度,心头怒火仍是滔天。
小姜王当然可以允许三族老为姜星宇谋取麟子之位,继而以此夺权,但也仅限于此,千不该万不该,这位姜家三族老不该暗中勾结别家太上,如此一来,岂不正如小姜王信中所言,是引狼入室,是与虎谋皮?
想到这里,姜广便忍不住蹙起眉头,一忍再忍,这才强行压下了想要叹一口气的念头,避免会被那位刚刚走过自己身后的观景亭大掌柜看在眼里,察觉端倪。
所以姜广很快就将眉头放平,目光依然追着正在下山的陈子南。
至于那些不为旁人所知的密信,自是已经全被姜广看过之后,直接销毁。
作为新老两任姜家族主,前后两代姜王的心腹,姜广当然不会允许这些随时都有可能暴露关键的东西,在自己知晓其中内容之后,依然留在人间。
然后思绪重新回到了陈子南身上。
除去小姜王在信中提到的疑问之外,姜广其实另有一些自己的疑问,例如作为皇朝新任皇主的陈子南,是否能够轻易给出小姜王信中最后两问的真正答案?
八成不能。
而另外的两成,则是因为陈子南毕竟也是姚家出身,并且还是直系来着,只是因为姚建重男轻女的思想不知为何有些根深蒂固,所以陈子南最终才会随了母亲的姓氏,但这根本无足轻重,也改变不了陈子南身为姚家直系的身份。
有没有可能,姚建重男轻女只是演戏?其实陈子南才是真正的姚家麟女,她只是在配合姚建演戏?
倘若猜测属实,那此事背后,又是否有着姚自启的身影存在?
姜广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直到陈子南下山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面无表情转身离去,重新回到仙宴阁,与那暂且将他顶替下来的伙计打过招呼之后,就去了仙宴阁后院用来摆放平日所需食材的仓库,一路走到最深处,在角落当中停了下来,抬脚轻轻一踢墙壁上的某块木板,紧随其后,旁边的地面就忽然下沉些许,被暗藏的机关向后拉扯,露出一条深邃黝黑的通道。
姜广直接一步走去,身形缓缓下沉,头顶忽然传来一阵身在上方根本无法听到一丝一毫的机杼声响,将那地板木门重新拉扯回去。
身形下沉,足足十丈有余,姜广这才双脚落地,随后沿着冰层掏空之后形成的隧道抹黑往前,只片刻,左边忽然一亮,身形沿着隧道转行过去,就能见到一座相当宽阔的冰室,其中一边墙壁上有着一个直径寸许的窟窿,内部藏有灵纹加持,使之不会重新冻结导致封堵,尽头入口足有几十个,有些是在黑市街道的某些角落,也有一些,则在十里、百里开外的冰原荒野之中。
冰室里面已经堆放了不少卷成圆筒的信纸,是隐藏在黑市当中,以及补天阁周遭的姜家谍子每日侦查得到的结果,时至今日,未见异样。
包括今日送来的这些谍报信件,姜广取出油灯搓指点燃之后,一封一封认认真真全部读过,十里百里之外送来的信件,字数极少,往往都是“未曾见人”四个字,只有一小部分提到了某些匆匆赶路的野修散修,或来或走。
还有一些信件,则是来自头顶黑市,这一类的谍报探子,往往都是野修散修的身份,而信件内容,也绝大多数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哪个野修做了什么,哪个散修说了什么,都被记录下来,送至此间,被姜广认真且迅速地看过之后,便按人名划分,搁在它们各自应该在的一堆信纸当中。
前前后后统共用了只有一盏茶时间,姜广便处理完了所有信件,随后站在原地闭眼回想,将今日所见内容逐一对照以往看过的对应人物的内容,前后又用一盏茶时间,最终确认没有疏漏之后,这才面露疲累之色,揉了揉略感胀痛的眉心,塌着肩膀弯着腰,转身返回。
哪怕过目不忘,也难免头疼。
但在离开密室之后,姜广就立刻站直了身形,强行收敛眉眼间的疲累之色,又将自己上上下下收拾一遍,就连衣服上的些许褶皱、发梢上的些许冰渣也不放过,直到尽善尽美,这才拿上一旁早就准备好的点货簿,神识迅速扫过仓库里剩下的存货,奋笔疾书,再将墨迹吹干之后,这才一边嘀嘀咕咕缓慢翻看,一边抬脚出门。
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