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劝言
貌似只有云鸿仁曾与云温河有过一段密切来往,经常跑去云温河的院子里听他讲述以前闯荡江湖的故事,但这些故事,却与云温河本身没有太多关联,绝大多数都是其他几人的经历,其中就包括后山入口处的那座“玄灵碑”,通体漆黑,犹似一块儿墨条扎根路旁,上书道:“黑云翻墨显雷龙,灵道玄痕隐真容。一步生来一步死,忧乐悲喜一念中。”
灵韵流光,血字隐华。
按照云温河的说法,这是云温章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自以为在补天士的路子上走出了儒道一途,修一口浩然正气,就无论阴山如何凶险,也是何处都可轻松去得,便专程趁着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跑到后山,却不想半路折戟,甚至险些命丧其中,临到退去之前,当时尚且年轻气盛的云温章虽然心有不甘,却也终于冷静下来,便留下这座石碑用以警醒云家后人,莫要妄自菲薄,步其后尘。
只是除此之外,那座石碑其实还有另一种用处,便是指引外界那些深入后山寻求机缘的修士,可以通过石碑找到附近通往前山的道路,倘若真有修士可以得此机缘,云温章也并不介意慷慨解囊。
但时至今日,也还没有外人来过前山。
这些事,都是上上次云泽返乡,在与云鸿仁、云鸿阳一起去往后山的途中听到的。
望着云温河逐渐远去的背影,云泽忽然笑问道:
“三伯以前下山游历的时候,该不会是跑去茶楼说书了吧?”
雪姬微微摇头,对于这些并不知晓。
俗世未曾灾变之前,云府上下,共有六位少爷,六位小姐,几乎每人都是天资卓著,或多或少都有一处可以引人称道的方面,却唯独这位三少爷,声名不显,说话做事从不引人注意,因而显得十分孤僻,哪怕年三十那天,一大堆人坐在一起,府上这位三少爷也极少与人说话聊天,只顾着闷头吃饭,吃饱之后就会自行离开,极少与人有过牵扯,只有早年的云温章与他关系还算不错。
雪姬忽然记起一件事,开口说道:
“很早之前,大少爷曾对三少爷有过一句评价,说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云泽挑起眉头。
“平庸?”
雪姬想了想。
“许是如此。”
云泽徐徐呼出一口浊气,摇头失笑,不在云温河的事情上多说,转身继续前行。
两人抵达云温章的独栋小院的时候,已是未时,雪姬跟在云泽身旁,一阵欲言又止,正要说话,却忽然听到院子里面传出一声轻响,抬头望去,正见到本该无法下床的云温章,此间竟在院子里喝茶读书,尽管脸色尚且苍白,可精气神却是相当不错,并且气机内敛,并无半点儿泄露,显然是已修复了修行根本上的破裂缝隙。
雪姬面露惊讶之色。
云泽站在院门前,正待抬手,云温章的温厚嗓音已在心湖响起。
“进来吧。”
云泽笑了笑,眼神却是有些凝重,举步而入,带着雪姬上前打过招呼,在对面落座,一番寒暄之后,这才问起云温章境界跌落一事。
可云温章就只微笑摇头,对于此事绝口不提,反而问起了云泽最近几年的经历,云泽无奈,只得顺其心意,挑选了一些值得一提的事情说了起来,从远行八千里,到北中学府,再到柳瀅、鹿鸣,以及去年年初之时瑶光、姚家、火氏、姬家四方联手,随后稍作迟疑,又将乌瑶夫人的事情说了出来。
除了有关柳瀅与鹿鸣的事情之外,其他事,全都说得言简意赅。
云温章一言不发,安静聆听,偶尔一些事情被云泽一带而过的时候,在旁伺候的雪姬想要追问具体经过,云温章也总会递去一个眼神,示意她不必开口,雪姬也就只得无奈作罢。
说过了乌瑶夫人与周繇在岸边的冲突之后,云泽便不再多说,端起茶杯喝了口温热茶水。
云温章忽然闭上眼睛,一只手搁在桌面上,食指轻轻敲打桌面,许久才睁开双眼,问道:
“自从上次下山之后,是否还曾继续读书?”
云泽苦笑一声。
“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继续读书,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也就只有远行八千里的时候,为了帮穆红妆启蒙识字,这才顺便读了一些书,再往后就是柳瀅鹿鸣她们两个,除此之外...”
云泽微微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叹了口气。
云温章语气平缓道:
“有时间的话,像是练拳之余的空闲,吃过饭后消食的时间,亦或睡前,都是可以用来读书的,不一定是圣贤书,像你以前喜欢读的志怪搜奇,或者历史古籍、小说话本,其实都是可读之物,辅以慎思明辨,则开卷有益。”
云泽苦笑道:
“买书总得花钱,下面还有两只吞金兽要养,得省钱呢。”
说到这里,云泽就忍不住想要抱怨一下,只是再想一下,还是摇头作罢。
云温章微笑道:
“真正的书本,从来不是昂贵之物,因为书本存在的真正意义,应该无关纸张好坏如何,无关装点精美与否,而在其中文字内容。所以真正的书本,其实相当廉价,但这并不意味着书中记载的道理也是廉价之物。虽然读书未必能够让你提升修为,也未必能够让你功成名就,但它可以让你说话有道理,做事有余地,出言有尽头,嬉闹有分寸。这世上从来没有白走的路,也没有白读的书,你曾触碰过的那些文字,会在你的经历之中起到很多帮助。走路,还有读书,都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修行。”
云泽抿了抿嘴唇,神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可道理总有无用时。”
云温章摇头道:
“道理是用来约束自己的,不是用来约束别人的。而且读书明理,本质只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让自己正心、正意,他人如何,又与我何干?大不了就只与讲道理的人讲道理,与不讲道理的人,先讲拳头,再讲道理。”
云温章叹道:
“书本上的道理,就像一颗又一颗高悬天上的星辰,在阳光明媚的时候,哪怕无法看到,它也依然存在,可若换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它却会织成星河,让我们能够看清脚下的道路,不会因为黑暗而迷失,让我们可以等待黎明的到来。”
云泽低头不语,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的杯口,那里留有一颗水珠,被他轻轻抹开。
云泽忽然笑了起来。
“大伯还真是意味深长...”
稍稍一顿之后,云泽抬头笑道:
“这番话,我会如实转告乌瑶二娘,但她能否看开,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云温章喝了口温热茶水,默然不语。
云泽继续说道:
“来的路上,周老前辈与我提到了很早之前的一件事,也是我在当时有感而发的一个问题,说起来可能让人觉得有些恶心,但我觉得恰如其分。”
云泽面上笑意渐渐收敛,问道:
“如果这个世道已经烂成了一座粪坑,你该怎么办?”
云温章看他一眼,并无意外之色,语气平缓地答道:
“心有山海,静而无边。”
随后又道:
“你太极端了。”
云泽闻言一愣,深深看了云温章一眼。
大抵是周繇已经提前来过,也或干脆是以类似千里传音的法子说了此事。
云泽略作沉吟,笑问道:
“周老前辈是大伯的人?”
云温章微微摇头。
“他只希望你能走得更远一些。”
雪姬有些不懂两人所言,只见到云泽眼神当中依然有些猜忌,便轻声解释道:
“周繇与六少爷关系极好。”
云泽方才了然,轻轻点头。
“所以周老前辈是希望大伯能够劝我回头?”
云温章不置可否。
云泽沉默不语,只是端起茶杯小口喝茶,并不表态,云温章也不再开口,院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话已至此,倘若云泽肯听,最好不过,可若不肯,饶是云温章说得再多,讲了再多双脚落地的道理,最终结果,也不过是白费口水,无济于事。
雪姬忽然抬头看去。
地面震动,水面震波。
云府后方,忽有血光乌光冲天而起,剑气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