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十一万年
云泽微微点头,却对此事并非特别在意,目光看向那颗武胆一旁的李雍。
后者依然虎目威严,虽然身形虚幻,但在一缕残魄的方面而言,已经算得上是极为凝实,没有半点儿即将飘散的迹象,并且寄宿了这一缕残魄的武胆,也依然通体火热,将那铁链烫得格外明亮。
对于这枚武胆,云泽想法颇多,毕竟也是可遇不可求之物,倘若能够拿来留给鹿鸣筑命桥,不仅不会弱于柳瀅,甚至仅就筑命桥所用天材地宝的品秩而言,还会高于柳瀅那棵柳心棉。
不过有些事情虽然已经搞清楚了,但还有些事没搞清楚。
欧阳婉忽然开口问道:
“敢问两位前辈,这座大墓究竟由何而来,为何会在魁星踢斗局的踢斗之处,吕前辈的尸骨,又为何不在此间?”
李雍回头看向这个大胆提问的晚辈,咧嘴嗤笑。
“女娃娃问题还挺多,这些可不是你该操心的。”
那身形已经幻明幻灭的吕清地,微微抬头,苦笑道:
“她是文曲转世,当然比起你我二人所留之物,更在意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也罢,反正即将魂飞魄散,便与你说说,又何妨。”
一边说着,吕清地身形便落了下来,貌似脚踏实地,然后盘腿而坐,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吐出,略作沉默之后,他便忽然抬手,将垂至胸前的白须掀到一旁,露出已经腐朽干枯的脖颈,另一只手顺便扯了扯领口,露出同样已经腐朽干枯的胸膛。
他抬头看向面露惊愕之色的欧阳婉。
“看清楚了?”
后者怔了怔,抿住唇瓣,轻轻点头。
吕清地叹了口气,将胡须放下,一副行将就木之貌,缓缓言道:
“这座大幕,是老夫临死之前,以言出法随的手段造就而成。老夫知道,你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为何会有这座大墓,毕竟我与李将军,是沙场相逢,同归于尽,既是战死沙场,就不该会有我二人合葬之墓。”
顿了顿,吕清地抬头看向依然凌虚蹈空站在上方的李雍,凄惨笑道:
“老夫所图,正如你等所见,是为了与他这位李将军同归于尽。只不曾想,李将军手段非凡,更在老夫之上,哪怕时局不利,也依然以蛮力破之,强行夺走了一半时局,只可惜为时已晚,便是十万年来一直都与老夫平分秋色,也改变不了早已身死道消的结局。”
李雍满脸讥讽之色。
“一块仿造镇国玉玺炼就而成的假玉玺罢了,本将军可不怕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
吕清地呵呵一笑,沧桑垂暮,已经死气沉沉,不去理会李雍言语中的讽刺之意,轻声说道:
“李将军说的那块假玉玺,可半点儿不假,那东西是曾为太子太师的闵双,采了大庆五岳五色土之精华炼就而成,甫一炼成,便夺走了大庆的半数武运,较之宫中那块真正的镇国玉玺,也不差分毫。若非如此,李将军的平叛之战,也不会这般艰难。若非如此,我等义军,也不会能与李将军僵持数十年之久。”
吕清地感慨道:
“当时的庆国,武运昌隆,正值鼎盛,而文运衰败,正在低谷...但,天下大势,盛极而衰。除去之前的那些误会之外,老夫之所以背叛朝廷,加入义军,也是心忧庆国武运太盛,就会有朝一日,陡然衰败,甚至一蹶不振。毕竟在当时的老夫看来,李将军只以一人之力,三千年时间便打下了三万里江山,实在是透支了大庆武运,倘若还是任其行事,就盛极而衰之日,便已然不远。”
李雍沉声问道:
“那块镇武玉玺,是你让他炼制的?”
吕清地默然不语,轻轻点头。
李雍一身杀机,陡然间变得凌厉无比,也似山呼海啸一般,汹涌扑去。
身在其中,吕清地身形摇摇晃晃,愈发幻明幻灭,宛如打浪滔天之下的一叶扁舟,也似顷刻之间,便会彻底覆灭。
却只一瞬过后,李雍便将杀机尽数收敛,面露黯然之色。
“大庆已亡,如今再与你多说这些,又有何益?”
他长长一叹。
吕清地满脸苦涩。
“镇武玉玺,如今就在山顶。当初老夫以言出法随的手段,建造了这座我二人合葬于此的大墓之后,便将那镇武玉玺,压在了我二人的头顶上方。镇武之名,自是能够镇压武道意气,还有这八道老夫偶然得来的镇天锁,也是镇压之物。当年老夫眼见无法力敌李将军,迫于无奈,只能出此下策,以镇武玉玺和镇天锁一同出手,这才拉着李将军随老夫一起身死道消,长眠于此。”
闻言之后,洞穴隧道之中,许多人立刻面露火热之色。
有人已经悄然退后,想要登山“一探究竟”。
李雍自是将这一切收入眼中,也不阻拦,甚至面无表情。
眼见于此,更多人开始后退,以至于不消片刻,便不再藏藏掖掖,干脆各自施展手段,争先恐后而去。
却也依然留了不少人站在原地。
云泽就只冷眼看着附近之人一个个转头离去,到最后,就只剩下十余人不到二十人,穆红妆也跑过来拽了拽他的衣袖,眼神示意,可云泽依然无动于衷。
那天生鹰视狼顾之相的天枢麟女,瞥了一眼身后的洞穴隧道,双臂环胸靠在山壁一侧,扯了扯嘴角,冷笑不已。
“里面葬了一国半数武运的玉玺也敢去拿,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欧阳婉无奈摇头,连连叹气。
那候氏麟子忽然蹦了出来,冲着欧阳婉这位天权麟女嬉皮笑脸地说道:
“俺知道俺知道,这叫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欧阳姑娘,不知俺说得对也不对?”
欧阳婉愣了一愣,无奈点头。
那候氏麟子立刻发出一阵尖锐笑声,连忙收敛,然后装模作样地拱手做了一个罗圈揖,猴里猴气,一脸得意。
“过奖过奖,诸位,是俺献丑了,献丑了!”
欧阳婉有些头疼地看着跟前这位候氏麟子,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吕清地已经继续开口言道:
“镇武玉玺,确实葬了大庆半数武运,因果太大,绝非你等小辈能够消瘦,便是真有手段能够取走,也承受不来,反而容易害了自己的性命。”
李雍嗤笑道:
“还不是那些娃娃太过贪心,自己找死。”
吕清地摇了摇头,不打算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说,他方才没有及时提醒,自然也是与那李将军的想法一般无二,只是这般说法难听了一些,按照吕清地的想法,就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他继续言道:
“至于老夫与李将军的合葬之墓,为何会在魁星踢斗局的踢斗之处...”
吕清地忽然沉默下来,神色复杂。
李雍身形缓缓落下,落地之时,不同于吕清地,甚至还有一道脚步声传出。
“本将军被他拉着一起同归于尽的时候,平叛一事,已经到了末尾,说白了,吕清地就是叛军中的最后一人,只需将他拿下,本将军即可告捷而归。可这老小子毕竟是个学院出身的儒家圣人,也是叛军当中唯一一个圣人修士,手段多得令人发指,杀了本将军麾下八万精兵强将不说,便连本将军,也被他牵连害死。”
李雍转头看向吕清地,冷笑问道:
“临死之前,你喊了一句什么来着?”
后者张了张嘴,长长一叹,无奈答道:
“读书,不能救国...”
李雍冷哼一声,不予置评。
欧阳婉与卢取这两位众人之间最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下意识相互看去,虽然对于吕清地临死之前油然而生的这种想法有些难以理解,但也大致可以感同身受。
心情复杂。
焦嵘扯了扯嘴角,开口讽刺道:
“叛军当中就你一个圣人修士,就这点儿阵仗,又全部都是读书人,也有胆子试图颠覆一座鼎盛王朝?说得好听了,这叫不自量力,难听点儿,就是自己找死。最终会被彻底镇压,不也是理所当然?”
一边说着,焦嵘一边摇了摇头,冷笑连连。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说得出读书不能救国这句话,是不是也能算得上临死前的大彻大悟?”
宁十一神情淡淡瞥他一眼。
“阵仗不足,与读书何关。”
焦嵘耸了耸肩膀,随意言道:
“百无一用是书生嘛,这句话,老早就有了,要不怎么阵仗不足呢。不过这句话也可能就是从这老头儿那伙叛军灭了之后才有的。”
宁十一眉关轻蹙,面露不满之色,便是欧阳婉与卢取两人,也都转头看向这位先天龙丹,或多或少有些敌意。
云泽忽然笑道:
“若你说些别的,我也就懒得理你,但很不凑巧,我大伯也是读书人,而且我很敬重他。所以有些话我就想要问一问你,你师父好像也是读过书的,毕竟人家都管他叫老秀才。百无一用是书生?你敢不敢当面跟你师父说一说这个道理,说他就是个百无一用的秀才?”
焦嵘神情一滞,恶狠狠瞪了云泽一眼。
但云泽却对这位先天龙丹的险恶敌意视如不见,两人之间早有过节,可从来不曾有过半点儿调解。
“读书以明理,习武以强身。李将军之前那番话怎么说的来着?有些人,读了些书,就自以为高人一等,就开始卖弄学识,看不起那些没有读过书的人。这句话,放在你身上似乎也很适用,习了些武,就自以为高人一等,看不起那些不曾习武的人。像你这样的,日后修为境界越来越高,又能做什么好事?还不如读些书去,也好明事理,知荣辱,内敛自谦一些,免得整日鼻孔朝天,让人看着心烦。”
焦嵘神情立刻狰狞起来,转过身面朝云泽,眸现竖瞳,作势欲扑。
“姓云的,你找死!”
两人之间,忽然多出一袭白衣。
卫洺拦在焦嵘面前,神情淡然道:
“云兄所言虽有偏激,却也并未说错。焦兄身为妖族蛟龙,本性残忍淫邪,是该读书明理以修身。”
眼见卫洺拦路,焦嵘双眼眯了一眯,尽管自从成为洞明弟子以来,就不再与卫洺打过,但当年临江水畔一战,至今也是记忆犹新。
焦嵘磨了磨牙齿,咯咯作响,悻悻收手,瞳孔恢复如常。
欧阳婉不愿在这些小事上计较,目光转向那位身形已经愈发明灭不定的青衫老人,正待开口,却见老人忽然笑了起来。
“确也是时隔十余万年,老夫,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有人身着白衣了。”
那铁衣铮铮的李雍,闻言之后,目光同样看向从来都是一袭白衣的卫洺,随后目光落在那把剑鞘雪白的飞剑云麓上,咧嘴笑道:
“十余万年沧海桑田,除非那家伙能够堪破大道,从一代绝世大妖纵身成为治世妖帝,否则就只有身死道消的可能。到这会儿,比起本将军也未必能够好到哪儿去。”
欧阳婉面露疑惑之色,竟是有些茫然。
但吕清地显然没有解释的打算,目光看向欧阳婉,开口说道: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老夫的尸骨...”
他叹了口气,竟是有些释然,无奈笑道:
“老夫之前就曾说过,李将军,确是神威盖世,就连镇武玉玺都压之不住,老夫自然并非李将军对手。故而,老夫的尸骨,便被这老东西,给丢出去了。”
闻言之后,在场众人都是一愣。
李雍嗤笑道:
“上来之前,你们也都见过那条河道里面的鲎虫了吧。本将军明摆着告诉你们,在这座山的最下面,还有一只鲎王存在,只是吕清地担心那东西会跑出去祸害苍生,就用镇武玉玺将它一并压住了,动弹不得,否则你们刚到此地,立刻就会被那东西吃得半点儿不剩。”
言罢,李雍抬起手来,指向欧阳婉,却在随后,又转向云泽。
“你小子方才说的还算人话,本将军给你个机会,猜一猜,那只鲎王是怎么来的。”
云泽无视了周遭人的神情古怪,也或敌意杀机,只是望着李雍看了片刻,随后淡然言道:
“是吕前辈虽已身死道消,却执念未偿而横生怨念,盘踞于尸骨之上,被李将军丢出此地之后,杂糅八万兵将横死之怨念,方成鲎王。”
李雍咧嘴一笑。
“不太对,但也没差多少,准确来说,是先有了一只鲎虫出来,前后大概能有上万年吧,这才终于吃完了那老小子的圣人尸骨,就变成了那只鲎王。”
他转头看向那个深吸已经浅淡到几乎肉眼难见的高大老人,开口道:
“吕清地,别急着死,先将你这镇天锁收了,再死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