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一而再?
话归先前。
乌瑶夫人自是不喜见到秦九州对于孟萱然纠缠不休的,还是这般当面喋喋不休,倾诉相思之苦,便大袖一拂,就将他给扫飞出去,整个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一路哀嚎,渐行渐远,坠入城中。
等到黑衣小童与谢安儿找见他时,那家伙正哭丧着脸坐在一家元宵摊子上喝闷酒,也不知是刚刚在哪儿买来的,或者随身携带,就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一杯接着一杯,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元宵摊子是街边十分常见的那种,用一块挺大的油布和几根还算坚固的细长竹竿撑起棚子,下面再摆上几张桌椅就算圈定了地盘,四面漏风。但元宵摊子上,除了秦九州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在,想也知是与之前那场圣人间的明争暗斗所致,吓得这些凡夫俗子再也不敢停留原地,连同摊主也直接丢了摊子不管不顾,所以在这元宵摊子的旁边,那座用来煮水的火炉还没完全熄灭,旁边一张桌子上,仍旧摆着几个竹编簸箕,里面全是已经滚好的元宵。
谢安儿瞧了眼意态萧索的师父,没多吭声,径直走去火炉那边,瞧了眼锅里已经快被烧干的沸水,皱一皱眉头,便将锅里的水全部倒掉,重新换了一锅新水,重新架在火炉上烧。
黑衣小童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在秦九州对面坐下,一眼就瞧见这家伙藏在另一边的侧脸又红又肿,上面还清晰带着乌瑶夫人大袖上的几片黑羽刺绣,立刻拍桌大笑。
“就你这狗屁德行,还秦家少爷?这都第二次了吧?上次也是,脸都被我家夫人揍得跟个屁股似得,真不知道你是哪儿来的胆子,竟然还敢当着二夫人的面去找三夫人,厉害厉害,小子佩服得紧呐!”
秦九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很显然的,秦九州又一次落到这般地步,乌瑶夫人是有意为之,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其实不止于此,换做男人见了心仪女子,同样都会下意识地希望自己至少表面能够看得过去,不会太过落魄。
而在其中,秦九州显然是个相当出类拔萃的,尤其注重自身仪容,前一次苦心谋划,好不容易等到了将成之际,便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当当,真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这才跑去那条满是胭脂水粉的街道等待“有缘人”,却被乌瑶夫人提前看穿。
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很多,其中就有一个,叫做“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乌瑶夫人以前也是个愿意讲规矩的人,但自从二十多年前的那一遭之后,便再也不会与人讲规矩,视之如狗屁,自然也就苦了秦九州,被乌瑶夫人拳脚相加于脸,最终落到一个鼻青脸肿恍如猪头的凄凉模样,且不说那个时候秦九州还有没有脸去见孟萱然,便是能够鼓起勇气,当时的孟萱然也已经带着谢安儿买完了有需之物,返回家中。
这一次方才见面,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又被一袖打在脸上。
脸疼,心更疼。
好歹也是天下家族之首的秦家的少爷,好歹也是圣人修为,尤其一手传承古老符箓复文之术,毫不夸张地讲,这一整座天下间,还真没有几人能出其右,所以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怎么偏偏到了这种事儿上,就处处碰壁?
先有云温书,后有乌瑶夫人,如今就连你这给人看门护院跑腿儿的黑毛畜生,都能跑来奚落我...
秦九州满心委屈。
那黑衣小童见了,嘿的一笑,爬上桌子伸手拍了拍秦九州肩膀。
“这就觉得委屈难受啦?没关系的,谁让你是名不正而且言不顺呢,所以只要你一天没放弃我家三夫人,二夫人就一天不会轻饶了你,下一次再要侥幸撞见三夫人,还会是今儿个这幅鸟儿样,习惯就好,真的。”
秦九州抬起头来,眼神幽怨。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
黑衣小童挑起眉头。
“现在见识到啦?”
秦九州黑了脸,连连摆手。
“去去去,别来烦我,想正事儿呢,让你打了岔子之后,都记不起来刚才想到哪里了。”
闻言如此,黑衣小童当即面露意外之色,眼神狐疑地看了秦九州一阵,见他确实不是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自己,这才悻悻然下了桌子,重新坐在对面。
正事是什么?无外乎就是那个黑瘦小丫头之前偷偷摸摸跟云泽说的那番话,可惜了柳瀅年纪太小,道行不深,对于那双武道天眼的运用更是不堪入目,实在是暴遣天物。但用暴遣天物来说小丫头对于那双眼睛的运用,还是显得有些过分了,毕竟任何一件事都不会是一蹴而就,总得慢慢学习,慢慢适应,才能逐渐领会个中神妙。
可即便如此,武道天眼也依然瞧见了那位红香阁麟女身上的古怪之处。
叫什么来着?
黑衣小童挠了挠头发,记得好像是说那女人身上有一团黑气,一晃一晃的,已经盯上了云泽,让那小丫头的感觉很奇怪,但具体是个什么样的奇怪法儿,小丫头没说,许是说不上来,也或能够看到的仅限于此,实在是说不出个一二三了。
但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武道天眼所能窥探到的某种气机,是山上修士无论修为再高,道行再深,也无法堪破的某种无形之物,它不是因为武道天眼存在才存在,而是本就存在,只是以常人之能无法“见”到罢了,就好像人之所以能够看到色彩,能够闻到气味,并不是因为拥有眼睛和鼻子才有色彩和味道,而是色彩和味道本就存在,无论有没有眼睛鼻子,它都存在,这是既定的规律,也是顺序,更是因果。
所以武道天眼所能窥探到的那种气机,并不需要予以质疑,并且这种气机的存在是好是坏,对于武道天眼而言,更是一探便知。
黑衣小童沉默良久,忽然伸手指了指秦九州手里的杯子。
“还有没有?给我一只呗?”
秦九州瞥他一眼,闷不吭声,手掌一抹气府之处,便取了一壶酒,一只酒杯,丢在桌面上。
黑衣小童笑着接过,自己倒酒喝了一杯。
“说实话,你现在在想的那件事,是不是跟三夫人有关?”
秦九州闻言顿了一顿,而后轻轻点头承认下来。
黑衣小童皱眉说道:
“我知道,今天这件事牵扯很大,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红香阁的牵扯太多,且不说这么多年以来,究竟多少人进过红香楼,上过红香舫,单单只是历代红香阁麟女牵扯到的那些人物,都已经足够列出一本书来。如果,不对,不是如果,泽哥儿身边的那个小丫头所言肯定不虚,而这件事也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那么红香阁就肯定会成为接下来的风起之处,至于事情又会闹到什么程度,还不知道,毕竟这件事似乎已经牵扯到了红香阁的立阁之本,偏偏这一代的红香阁麟女也好,三夫人也罢,似乎都不清楚具体是个怎么回事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红香阁的立阁之本,也就是那小丫头看到的黑气,对于外人来讲不是好事儿,所以红香阁的那个老娘儿肯定不会轻易说出来...”
说到这里,黑衣小童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有些担心,毕竟红香阁看似只是一座娘们儿窟,但刚才也已经说了,那地方,牵扯到的门派家族太多太多,再加上人心各异,尤其那些作为庞然大物的圣地世家或者妖城,或许根本就是打从心眼儿里瞧不上那个全是风尘女子的门派,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还有可能会因红香阁那个老娘们儿关系,忽然跳出来庇护红香阁,所以这件事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而一旦红香阁那里解决不了,就难免有人会将目光放在红香阁弟子身上,到时候,且不说那个名叫鱼红鲤的小娘们儿会有什么麻烦,三夫人这边...”
秦九州手中酒杯忽然砰的一声砸在桌面上。
旁边忽然传来谢安儿的一声惊呼。
原来是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谢安儿正要往里下元宵,却被秦九州这边闹出的声响吓了一跳,一大把元宵全都掉进沸水里,溅起了不小的水花。
少女惨兮兮地回头瞧了一眼满脸杀气的秦九州,没敢说话,闷不吭声搓了搓受伤被沸水烫到的地方,然后拿起大勺,轻轻搅动锅里的元宵,以免粘在锅底。
黑衣小童收回看向少女的目光,扯了扯嘴角。
“哪有像你这样当师父的,徒弟都被吓得烫到手了,不知道关心一下也就罢了,铁青着脸给谁看呐?给我看?我是看见了,这也没用啊,更何况就算三夫人真的看见了,又能怎样?还不是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闻言如此,秦九州神情一滞,满脸杀气立刻颓败下去,然后随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了一枚瓷瓶出来,搁在桌子上。
黑衣小童满脸嫌弃,转头叫人。
“那小姑娘,过来,你师父给你药了,自己涂一涂。”
谢安儿立刻丢下大勺,乖乖上前,拿了那只瓷瓶之后,不忘弯腰道谢,然后回去炉火那边涂药,以免打扰到两人谈话。
黑衣小童将双腿盘起,坐在屁股底下。
“我跟你说句心里话?”
秦九州看他一眼,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黑衣小童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
“听说过寡妇门前是非多没?”
秦九州嘴角一抽。
黑衣小童瞪他一眼,继续说道:
“虽然难听了点儿,但这是实话,而且两位夫人也肯定不会觉得我说她们是寡妇,就非得打我一顿。为什么?因为这是实话,哪怕听起来好像有些不入耳,但寡妇这两个字,说到底也就只是一种身份罢了,对于两位夫人而言没什么影响,所以哪怕有人直接称呼二夫人乌瑶寡妇,称呼三夫人是孟寡妇,你信不信她们也不会出手打人?倒是你,明明听说过寡妇门前是非多,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还非得做惹是生非,不打你打谁?”
“...我知道。”
秦九州叹了口气。
“但你也应该知道什么是寡妇,死了男人的才叫寡妇。既然人死生前万事空,那孟姑娘...孟仙子,就已经是自由身,哪怕曾为人妇,也是曾经,所以至少在我看来,现在的孟仙子就是可以另外找个男人的。既然我心有她,又是真心实意,有何不可?”
秦九州咧嘴笑了笑。
“就好像之前那个鱼红鲤明明见到场面已经针锋相对,却也还是将那作为信证的飞剑丢给了云小子,还说天意已决,则心意已决。再之后,那信证飞剑被尉迟夫人一剑毁去,好不容易找回了本命物,那个时候你也应该见到了,她还想着要将那片本命物交给...”
言至此间,秦九州忽然话音一顿,继而皱紧了眉头。
“这不对,红香阁弟子修行之余,该是常以心算推演之法,历经红尘旖旎,才能做到腰斩大丈夫,脱身红尘里。说得再不客气一些,就是什么样的男子、怎样的云雨欢好,没在心中见过?因而出阁之时,无论麟女还是寻常弟子,都该是心坚如铁才对,怎么偏偏做出这么一副一见钟情,至死不渝的模样?尤其两代红香阁麟女,竟然前后栽在了云姓父子手里...”
黑衣小童嘿的嗤笑一声。
“这有什么不对的,说白了就是我家老爷和泽哥儿魅力不凡呗。你这家伙好歹也是读书人,光读圣贤书了?没读过小说话本?负笈远游的落魄书生途经破庙,偶遇山水精魅也或狐媚女鬼,继而发生种种曲折离奇的故事,你没读过?不都是一见钟情,至死不渝?要不哪儿来那么多脍炙人口的故事?难不成书上有写,就不许人间真有了?”
秦九州冲他用力翻了个可以吓死人的大白眼,没有理会这番强词夺理。
倘若换做其他人,这番话套用其上,当然不算强词夺理,恰恰相反,甚至还会很有道理,足够将他说服。可无论孟萱然也或鱼红鲤,毕竟还是出身红香阁那种风尘门派,且不说修行之法如何如何,就只说出阁之前有关心性的种种历练,尽管未曾得到证实,但据传说,红香阁中有着一处效用似与临山城那座观景亭十分相仿的去处,同样谓之“一切皆幻象,万物心中生”,可以将心中所思所想所念具现出来,既是虚假,也是真实,因而秦九州才会言道:无论麟女还是寻常弟子,都该是心坚如铁才对。就是因为这些红香阁出身的风尘女子,早已见过了最合心意的男子,所以才会心坚如铁。
在某种层面上而言,那所谓的“一切皆幻象,万物心中生”,其实也能勉强算是红香阁的立阁之本之一。试想,倘若红香阁弟子未曾心历红尘,一经入世,倘若不曾碰见心仪男子也就罢了,可若真的碰见,又会如何?
且不说是否会被花钱买人之事所困扰,仅仅只是红香阁所修灵决会有极大可能泄露出去,就已经足够头疼。
对于红香阁而言,倘若弟子心性不坚,便可谓是遗祸无穷。
因而一直以来,红香阁都十分注重这一方面,乃甚于红香阁挑选弟子之时,尤其挑选麟女之时,对于心性方面的要求还要高于修行天赋很多很多。
可偏偏接连两代红香阁麟女,在遇见云家父子之后,竟然都是一见钟情?孟萱然对待云温书,自是绝无话说,梳拢之日过后,便当众言之,此生再不入红尘。而这一代红香阁麟女鱼红鲤,偏偏还没见到云小子,就已经将目光转了过去,怔怔出神,后来见到,更是无惧瑶光圣主在内的四位圣人含怒相视,也要将信证飞剑送去那间观景厢房,再后来,那鱼仙子惨遭无视,更是直接丢了本命物任其损毁于剑气之中,岂不可谓是至死不渝?
若只一次也就罢了,可以说是意外,含糊过去,可偏偏上一代麟女方才发生过的这种事,又一次发生在这一代麟女身上。
红香阁的那位老阁主,虽然年事已高,但好歹也是圣人修为,远不到老眼昏花的程度,怎么可能一而再地犯下这种错误?
秦九州忽然起身,目光灼灼望向自己飞来的方向,随后神情变幻片刻,又重新坐了下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徐徐吐出一口酒气,愁眉不展。
黑衣小童神情古怪地看着这位读书人,有些搞不明白这人究竟怎么回事儿,难不成是被自己方才那番话给打击疯了?
多大点儿的屁事儿啊,好歹你也是位圣人,就这心性?
黑衣小童颇为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犹豫许久,这才用力叹了口气,无奈言道:
“行了行了,我道歉还不行嘛,你这人,真是年纪不小,心眼儿不大,不过我也劝你最好想开点儿,反正你也比不了我家老爷和泽哥儿,干嘛还要这么斤斤计较?别说是今儿个,就是明儿个,那也还是比不了,反正都是这幅鸟儿样,趁早习惯了,自己也舒心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