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阳光下有鬼，黑夜里有人

这才是对文明社会，最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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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阳光下瘫倒嘶喊世道的不公，有人在黑夜里咬牙始终坚持着前行。生活很多时候充满了戏剧性，同样的事情总会有不同的结局，改变出不相似的人生。

李顺心里想过很多次，如果那天中平街上的刹车声没有刺耳的响起，许多人该是怎样的近况。

正值十月中旬，黄叶飘落，京城里云景压得很低，翻卷出有些暗沉的条絮来。都说这太阳底下无新事，于是街边带着鸟笼的大爷们拧开茶杯的时候都懒得上这路边巷口里转出来的豪车一眼，自顾自地摆弄着棋盘。

于是，事故就这么轻易的发生了。

彷佛用铁片划在玻璃上的刺耳尖啸吸引了路边每一个人的目光，红色的保时捷帕拉梅拉在柏油路上留下数米的浅色痕迹，车头前方两三米的地方躺着一个黄色衣服的小学生体貌的孩子，血液沿着沥青的缝隙流淌。

开车的人叫做许若华，在一家涉外企业任人事部副主管。事发当时她正在边开车边用蓝牙回电话，看到奔跑出来的小孩时已经来不及刹车了，减速过程中车头已经把小孩子撞飞了出去。

许若华惊魂未定的走下车来，附近的群众也围拢上来，不少人掏出手机拍照，也有人张罗着报警和打急救电话。

一场车祸，并不算多么罕见，一般来说，除了有关的双方，其他人甚至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情。小孩送到了医院的手术台上，最终没有抢救过来，父母在医院里哭天喊地，许若华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道歉什么的，只能是留下了联系方式和警察先一步去派出所备案。

通过行车记录仪和监控，确定了小孩跑到路面上是突发性的事情，考虑到行车时许若华在接打电话，所以交警认为事故责任应当对半分，许若华表示愿意承担一定的赔偿。

真正引起社会热点关注的是李顺手下的小记者发现的巧合，给孩子做手术的医生莫云飞正好是许若华的堂哥，于是在报道里提到了一句。李顺出于尊重事实的态度批准了报道的通过，结果仅仅一天，事情就向着意料之外的情况发展而去。

很多时候，人们自顾自地发泄出心中的怨火，并不需要切实的证据，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我认为”的猜想，就足够了。

“肇事司机撞伤小孩，其亲属为减少麻烦故意治死伤者”的头条在各大短视频和社交平台上飘扬起来，所有人都在怒骂许若华和莫云飞狼狈为奸不配为人，还有人呼吁着重清洗国内的医疗系统，不要让治病救人的地方成为藏污纳垢之所。

莫云飞公开出镜表示他在做完手术前根本不知道伤者的身份，公开聊天记录表示没人和他提前打招呼，小孩是因为伤势过重才没能救得回来，医院其他人也帮忙做出证明，但社会的舆论不愿意相信，只说他们互相包庇。

李顺团队所在的媒体也刊发了对这件事情的后续报道，表示证据不足，无法确定事实真相，不要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伤害别人。但此时各路营销号已经疯了一样的上来蹭热度，网上的舆论导向呈现完全的一边倒，对受害人家属的采访更是激起了不少所谓“正义使者”的怒火，很多人连事情的全貌都没有了解完就加入了讨伐的大军中。

李顺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见识到了，盲目的群体思想的恐怖之处。

热度持续发酵，许若华被公司辞退，两人的住处和家里老人的住处不时收到花圈、死老鼠一类的礼物。社会已经不需要真相和解释了，他们只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至于他们是否真的狼狈为奸过，那根本就不重要。

李顺可能是唯一还在关注真相的人，他暗地里走访了所有有关人员，想要确定那对堂兄妹是罪有应得还是无辜者。仅仅几天，连警方都来不及调查出真相，李顺的进展也很不顺利。当时就没有人想到会有这么一件事，自然找不出证据。

10月16日，许若华在社交网络上崩溃发文，称天下都没有人愿意相信她说的话，她感觉像死了一样。下面有人回复“你死了自然就有人相信你了，你敢吗？”

第二天，李顺前往许若华的住处想要向本人询问一些细节，刚刚走到楼下还没靠近单元口，许若华就平拍在了他身旁的道路上，鲜血四处飞溅，像是炸开的水气球，李顺身上都被溅上了血点。

杀人，有的时候，并不需要用刀。

李顺最没有想通的事情，就是他不知道是谁错了。小孩子的事情到最后，都没有证据，既不能证明这只是巧合，也不能证明这是串通好的谋杀。

许若华选择以死来逃避这个世界的指责，至于相不相信那就是众人的事情。李顺只是有些无法接受，他看不懂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对一个生命的敬畏会演变成对另一个生命的迫害。

明明是一件没有证据的事情，但那些人好像就默认了事情该是更阴谋论的那面，他们沉迷于自己的判断，好像那就是真理一样。他在那个时候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职业，因为大众好像并不需要真正的真相。

事件在时间中悄无声息地掩埋于下一个热点的浪头里，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因为没有证据，到最后都不会有人再出来为许若华多说一句话。

一场简简单单的车祸，就这样夺走了两条鲜活的人命，小孩死于流血过多，许若华死于网络暴力。有些人躲在屏幕的背后看不清脸，便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神，他们审判他人从不需要证据，受害者的鲜血也溅不到他们的脸上。

阳光下是灿烂的人世间，心底里却是咆哮的恶魔。

李顺放弃了调查，因为调查已经毫无意义，没人会被认作凶手，受害者已经死去。没过多久，他逃一样的离开了那座生活了数年的城市，来到了这座小城转换心情。最初的报道是他们发的，许若华的血也溅在了他的身上，这让他难以从这件事中轻易地走出来。那些用言论作为刀子让人遍体鳞伤直到告别人世的凶手们，却甚至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人。

李顺有时候会反思，他觉得自己也没有多干净，他也做过许多违心的事。但他自认没有很多人脏的那么彻底，那些人却权当看不见自己身上的污痕。

这人世一旅，就像是行走在无边的黑暗里，触手可及的地方满是灰尘，跟那颗空空如也的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