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沉默中爆发
在陈庶的瞳孔里，老黄的身影正在不断放大，逐渐占据了所有。
老黄低头来到陈庶的身边，先拱了拱他，确定陈庶的状态，他张开嘴，似乎在犹豫从哪里下嘴比较好。
他在陈庶复杂的目光中转了一圈，注意到后者被烧伤的右手。他是条非常聪明的狗，他下意识认为这里应该最好吃，因为以前好像他就是吃这样的肉。
他的嘴巴一点点张开，涎水滴下，然后一点点靠近陈庶的手臂。
他忽然跳起来，因为有根鞭子砸在他身上，干瘪的黄毛下立刻溢渍出鲜血。
“别磨磨蹭蹭地，快给我咬死他。”雷木扎俯视着昔日想来应该是关系极好的主仆，笑意扭曲。
老黄呜咽一声，低头咬住了陈庶的手臂，只是他有些奇怪，明明以前主人好像不会这样对他的……
锋锐的牙齿破开皮肤，刺进肉里，‘兹’地一声，鲜红地血液顺着伤口溅出来，涌进口腔。老黄突然觉得这个人鲜血的味道有些特别，和他刚才咬死的士兵不一样，有种熟悉的味道。
这感觉让他心中陌生，只不过才刚思考一会，身上又是一痛，左后腿上多了条深可见骨的伤痕。
陈庶看到这一幕，瞳孔深处有怒火闪过，只是凭现在的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全身骨头不知道断了几根，断裂处的骨刺或插在血肉，或嵌入内脏，对他而言，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
雷木扎时刻观察陈庶的一举一动，将他任何细微的动作都收入眼底，所以她忽然意识到，原来比起让老黄咬死他，还不如折磨老黄让他痛苦来的更有趣。
念头至此，银鞭卷动，老黄又被吊在空中，她恨声道，“这就是惹怒我的代价，不仅你自己要死，所有你在意的也要因为你饱受折磨。”
在陈庶震怒的目光中，老黄被鞭子扯动，猛然落到结实的地面上，老黄汪汪狂叫，却没有反抗，他只是不懂自己主人为什么这么对自己，是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然而他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就又重重砸到了另一边。之前的战斗让场地破损严重，老黄的身体被地面上的尖锐碎石割裂出一个个细小的伤口，本来就很瘦弱的它，现在的模样就如同一块厨房里满是油污的毛布，在被擦拭多年后变得破破烂烂、丝丝缕缕，然后还被顽皮孩子丢在地上踩了踩，没人记得它做过些什么。
老黄摇晃着脑袋艰难站起来，突然看到躺在地面上的陈庶，有了疑惑。他的眼里是什么呢，怎么好像有某些透明的东西流出来了？为什么，他怎么看起来好像很悲伤呢？
雷木扎见到这一幕没有任何动容，反而觉得愈发快意，她癫狂大笑，“愤怒吧，生气吧，继续躺着看我怎么虐待他。你现在的样子，就是一个废物！废物！”
她越笑越夸张，最后几乎难以直身，“你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反抗我吗？”
雷木扎一只手抓起老黄，把他吊在空中，狠狠踹击他的头部，很快在接连重击下就口吐白沫、眼眶中有鲜血流出。
“因为他把我当成了你啊，哈哈哈，真是条忠心的好狗啊！”
陈庶浑身一震，脑海轰鸣，仿佛全世界都只剩了这一句话。
因为他把我当成了你啊
他把我当成了你啊
当成了你啊……
陈庶剧烈咳嗽，忍着痛楚伸出刚恢复一点知觉的右手，他伸的是这么慢，好像跨越了多年的时光。
袁濛与雷木扎站在原地，只是两人的表情完全不同。雷木扎笑容变态，而袁濛则是心中有些不忍，‘毕竟是个能与自己一战的人，落得如此下场确实让人惋惜。’
战争已经接近尾声，高塔上雷哈也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要不了多久就能胜利，如此一来，陌城就算彻底攻下了。
雷木扎深呼一口气，她是个极有抱负的人，从来不认为女的就一定弱于男孩子，她心中甚至有个不为人知的野望——她要成为蛮族历史上第一个女汗，那是比旱烛还要具有荣光的地位！
这场战役之后，她将迈出第一步，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其实以异香迷幻狼犬，是她的计策……而这，将成为她迈向女汗的资本。
她深吸一口气，大唐啊，这里的空气果然有些不同，没有恶心的牛粪味与新逸的青草香。
她闭上眼又睁开，觉得自己很是仁慈，给够了他们团聚的时间，现在应该结束了。
看着陈庶伸手的动作，忽地觉得有些可笑，草原上的蛮人从来不懂这些虚伪的矫情。
老黄同样不懂，趴在地上喘着粗气，他想着这个人是想打自己吗？
但是当陈庶的手来到他面前的时候，老黄知道自己想错了，陈庶满是伤痕的手伸过了他的头，摸向了他遍体鳞伤的身体。他轻轻抚摸，好似在按摩。
老黄抬眼看向陈庶，通红的眼睛里有了疑惑，好像在问为什么你会做这个动作，这不是我的主人才会的吗？他不喜欢被陌生的人这么靠近，所以他匍匐着靠近雷木扎，委屈地吐出舌头想要舔舐她的手。后者的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一脚把他踢回到陈庶身边。
“想回来就先咬死他。”她淡淡命令道。
陈庶安静大笑，泪水满溢出眼眶，顺着眼角与身下的血泊混合在一起。
她的狠辣话语、老黄的眼神中的迷惑，在这一刻好像成了一把钝了刀，带着木木的韧性用力插在他的心口，细细撕扯下……是延绵无尽的痛楚。
“咬死我吧老黄，”陈庶开口道，嗓音嘶哑。
至少这样你能活下去，让那个‘我’一直陪你活下去……
他闭上眼睛，而老黄的利齿也终于咬在了陈庶的喉咙上，鲜血喷涌……
……………………
边境的天气从来是根据老天爷的喜好来变化的，有时候冬不见白，但有时候也可漫天飘雪，满眼银装素裹。
陈庶在这个世界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总算习惯了这个世界人类的说话方式和语言。只是……
衣衫褴褛，脚踩草鞋，这种穿着居然会出现自己身上？陈庶哀嚎一声，又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黄狗，它似乎注意到陈庶的目光，赶忙跑上来，许是跑地太欢以至于没注意到露出一部分的树根，小黄狗重重跌倒在雪地里，还滚了好几圈。
陈庶脑袋上冒出几根黑线，实在想不明白原来的“陈庶”怎么会养这么个蠢货。要有机会他真想大声问问他，拜托大哥，你是个小乞丐好不好，能不能有点职责自觉性，居然还学地主富豪养狗？或者说你是把它当做储备粮食，等哪天钝了吃，可它这么瘦也没肉啊？
在陈庶生无可恋的目光中，小黄爬起来后，晃晃脑袋，又哈哧哈哧跑到陈庶身下，绕着他的脚转圈圈。
如此憨态可掬，陈庶只好无奈一笑，蹲下身轻轻摸着他的头说道，“算你狗运好遇到了大爷我，以后就跟着我在这个世界吃香喝辣吧。”
不过当下之急是找点东西吃，这也是大冬天陈庶来城外林子里的原因，实际上一人一狗已经饿了两天了。
如果突然落雪，动物不想饿死就必须出来觅食。一片雪白的世界，像是獐子这类动物会显得格外显眼。陈庶舔舔嘴唇，望着在树下刨着雪的灰色动物，心想不枉我偷辛苦偷溜出墙，终于可以开荤了。
然而还没来得及接近它，獐子就感觉到了危险，在树林间矫健跳跃，疏忽间就消失在陈庶眼里。
小黄狗似乎觉得好玩，跟了出去，只是还没跑多久，陈庶就听到它疯狂大叫。
陈庶顺着犬吠赶去，发现他趴在地上，一只后腿卡在捕兽笼里，动弹不得。鲜血落在白洁的雪上，很是刺眼。
捕兽夹卡的很死，想要掰开并不容易。陈庶摆弄半天还是毫无进展，反倒是小黄狗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陈庶皱眉，俯身连狗带笼抱在怀里，就近找了个树洞爬进去。
树洞不大，但好在陈庶和小黄狗都很瘦小，在钻进去后居然还有空余。陈庶思考了一会，又出去捡了些树枝回来，其中一小部分用来燃烧取暖，大部分堵住洞口。
外面寒风呼啸，洞内小黄狗微微抽搐。陈庶的心情十分怪异，虽然他本来不该有什么担忧的情绪，但看着它的样子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取出来到这个世界后自己磨制的石刀，陈庶把两根树枝的分叉处磨平，然后用作支撑，用力一绞，终于把捕兽夹撬开。
脱困的小黄高兴低吠，轻轻舔舐陈庶手掌，他气笑道：“总有一天被人抓去钝了吃。”
小黄低着脑袋，发出哼哼的声音，脸上却在陈庶的按摩下露出舒服地表情，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寒风呜咽，洞内火柴缓缓燃烧，噼啪作响，陈庶忽然觉得有些太安静了，他睁开眼睛，轻喊一声：“小黄？”
没有回应。
陈庶急忙坐起来，来到它身边，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小黄横躺在地上，一脸痛苦，它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微睁的眼睛中尽是眼白，赫然是休克状态。
在它后腿上，只见先前被个割破的伤口有了发黄流脓的迹象。
发炎！
陈庶一惊，明白了原因。因为捕兽夹长期置放在野外，加上被其他动物血液污染过，上面积聚了许多细菌，最后加上它身体虚弱……
陈庶咬牙，拿石刀在火上烤过，小心地刮去脓水烂肉，当做完这一切的时候陈庶已经满头大汗。可他深知这还不够，仅凭它现在的状态一定撑不过晚上。
天色已暗，陈庶听着外面呼啸的冷风，陷入了为难的境地，他的脸随着火焰的晃动显得忽明忽暗。
良久，陈庶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喃喃自语道，“既然占据了你的身体，那就承担你的痛苦吧。”
火光照耀着洞壁，陈庶的影子落在上面，举起了石刀，刺了下去……
一帧帧的画面在老黄脑海里闪过，最终定格成陈庶苍白着面色，把一块半生不熟、带血的肉塞进它嘴里的样子。
老黄眼中的红色瞬间退散，它似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张开嘴后退了一步，有些茫然无措。
陈庶面如金纸，朝他笑了笑。虽然喉管没有被咬破，但伤上加伤，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如同认错的孩子，老黄发出呜呜的声音，脑袋轻顶着陈庶的身体，想叫他起来。
然而哪里还有可能，现在陈庶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见到陈尹他们脱困。
不让这些都没关系了，陈庶闭上了眼睛，希望当再次睁开的时候会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吧。
他觉得自己的感知正在缓缓抽离身体。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滴在了自己脸上。
下雨了吗？陈庶心想，只是为什么这雨是热的？
还有那遥远的惨叫声，怎么听起来是这么的熟悉？
陈庶尝试了半天，眼睛终于勉强睁开了一条缝，然后那缝隙迅速扩大到整个眼眶——一个黑影从他眼前飞过，远远落在地上。
原来不是雨，是老黄的血啊……
砰砰。
雷木扎冷笑，“你这畜生倒是忠心，只可惜跟错了主人，既然想保护他那你就先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