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佛跳墙04

我去看了那场比试。

张趁步胜了七场。和力顶千钧的梁和光你来我往，刀枪争鸣，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险胜。

赵效吩咐庞紫珠将人调到军营，让张趁步尝到了一星半点的兵权滋味。我让赵效忍下来，不许他当场格杀庞紫珠。这天晚上，我光明正大地到庞紫珠府上，我选了鸩酒、白绫、匕首三种自尽之法给壮志未酬的庞紫珠。他从见到我开始起就痛苦了。满腹惊才绝艳，学识将要烂死腹中的谋臣解了外衣、让下人退场，梨花树下提着自斟壶饮酒，一派姿质风流。

这时候倒不要紧了。他已经对赵效没什么用了，之后也会见风转舵，作为叛臣转投阆肆王。

这时候死了也正好。

茕茕孑立，独然一身。野心破灭地一干二净。赵效也不会信任他。

这时候死是最好的。

不管有没有庞紫珠，赵效过几年也会死，不是被北边抵御狄人侵袭、缓过神来的赵骜吞食土地，也会被雍山王用计毒杀。我告诉阿训，要做个好皇帝，巩固自己的权势。这两年赵效病得太明显，庞紫珠不可能没察觉“赵效”的破败身体。一旦确认，这狡猾臣子便会韬光养晦，不献一计一策，始终会变成别人的谋士。

赵效只听妻子的话。

我就是他心中爱他也好、害他也好，始终跟他是一家人的妻子。

纵使消息一传出，赵效幕僚中肯定人心惶惶，皆产生兔死狐悲之意。朝中人心动摇会造成大祸。赵效明白其中道理，可他还是毫不犹豫下旨，听从我赐死庞紫珠。

有人暗地里给庞紫珠递了消息，他也置之不理，更不联系庞家逃走。

庞紫珠想死在我手里。他根本不想承认输给我。他远不如赵效重要，所以我遂他的愿。当晚我披一件鹤氅，走到颜色凄白的梨花树下。我问他想怎么死。庞紫珠盯着我手里的酒壶，漠然指了指，随后朝我点点头。这是他看我最久的一次。

庞紫珠知道自己要死了，反而狂放起来。热酒上脸，红晕淡淡，衬出秀丽仪容。

他拆了玉冠，脱了鞋，让我给他倒毒酒。喝完他握住我的手腕，目光忽然变得很柔。我也对上他的眼睛，问，怎么了？他问自己梦中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美人。我不置可否，想起来，对他笑了一笑。庞紫珠的手忽然抖起来，唇边逸出血，对我说，“让、让我再喝一杯。”我又斟了一杯毒酒。他仰头饮下。他已经快死了，所以觉得我是他幻想出来的妻子，美不胜收。

过了一会儿。

庞紫珠呼吸急促，似乎又认出我，喊了声：“方、方潋滟！”

一声过后就死了。

恨恨地、怨怨地嚼着我的名字咽气了。

*

张趁步做擂主，斗胜了数位将军，一时间名声大噪。这件事埋下草灰蛇线。

过了今年年底，赵效就会草草批了底下武将们的上书，给在兵营中大放异彩的虎将遗孤派一份收回张骥遗骨的差事，将人连带三千精兵打发地远远的。届时形势一乱，绝非池中物的张趁步领着这点兵力一步步打了天下，暴风烈云中金鳞化龙。彼时——

赵效的尸骨早已寒透。

被攻下王城、不顾丝毫手足之情的阆肆王吊在城墙威慑敌军了。

这个人死前一定很绝望，说好了要与我死在一起的。满怀期待要和我合棺的。左右他也活不长久，只有看见我时，赵效漆黑躁动的眼里才忽地亮起两点烛火，神态动人，双耳尖尖赤红剔透，这才像个活生生的人样。

赵效对张趁步留了一次意，发现这个叫皑皑的舞姬跟我一块儿被送进宫。

又查到个艳花楼的妓子。

这下他难受至极。有些怒火地问：“你为何如此在意这个舞姬？那个妓子又是怎么回事？”

天底下赵效又怕、又非要爱的女人只有我一个。

他搜集乐谱，在宫中为我建起乐坊，终日丝竹环绕，仙乐飘逸。为的是讨我欢心。天不亮就收整仪容，上朝，批阅奏章，逐渐有几分明君模样。也是为讨我的欢心。

他的感情比起其他人更接近世俗的男女之爱。比其他人更迫切得到我的爱。我哪里有这种东西。就算有给他也算浪费。

问话时赵效在房中，贴得很近，轻捻着我身上的珊瑚珠子。强作怒态，暗含伤心地问道：“你是我的妻子，难道不该爱我吗？”

他似乎不明白一个道理。

我虽然待在他身边，是穰王的“滟美人”，却不用爱他。也不需要让他开心快乐。我穿上衣衫，拉起纱帐，沐浴一番后赵效已经传了午膳。厮混到正午时刻，他脸上白，有点羞意也越发明显。用完饭两个人在宫中散步，到了一处水亭子宫女太监忙设下桌案、茶奁，铺了毛毡方才歇下。赵效忽然饮了两口，问：“你爱我吗？”

我说我不骗你。随即放下茶杯，不留余地地摇摇头。让身旁有些手抖的宫女新煮一壶热茶。

赵效侧过身看绿柳荫中的鸥鹭。

此时秋阴渐长，露气弥漫，他半晌不做声，显出血液里一点帝王风仪。

我看他这副色厉内茬、强装无事的可笑模样，听见他说：“那你想怎么样？”

永远不会被拆穿的谎言就是真的。于是我告诉赵效：“我不爱你。我爱的是冰罗。”

赵效问：“冰罗是谁？”

赵效问：“她什么身份？”

旁人忙不迭跪上前说是个妓子。赵效问是艳花楼里的，还是教司坊里的。回话说是个艳花楼刺伤官吏、往北出逃的妓子。赵效觉得可笑。

我说：“我心里把她当我的姐姐、我的娘、这个世界最爱我的人。我也爱她。”

赵效回头看我一眼。

他遍体刺满了金色的傀儡丝线，绣成一件厚重的龙袍。身上负重累累。

线头牵引在我身上。

仿佛我手中拿了把小银匙子，舀起暗金色蜜糖浇在他头顶。糖汁裹着鸩毒，流到他眼睛里，就叫他什么也看不见。

有什么东西封住了他的嗅觉，让身为王侯的他小犬奴一样仰着鼻子。夫妻之爱涌上心头。赵效实在说不出为难我的话。

赵效看我，认真看了一会儿。似乎有点恨我长得美。看了好一会儿，他好像看累了。

他转过头，盯着池中鸥鹭。轻声问：“若我是妓子，你也爱我吗？”

史官记录下这匪夷所思的对话，头皮发麻。身边有宫人太监轻轻地吸气声，许是被吓着了。

我说，“她是妓子我也爱。我以前也是，往后她不会是。天底下的妓子，我就爱这一个。”

我要天底下所有的传闻，都知道我爱的人叫冰罗。她要在后世传闻与和我唇齿相依，骨肉相连。冰罗听了肯定也会欢喜。日后失去我也会愈发痛彻心扉。说完后赵效与我不欢而散。他气得、伤得大病一场。说了蠢话的赵效半月没与我同房，睡在堆满奏折的书房里，病倒了七八回。他没遣人叫我去探病，我便不去。病中穰王下了道禁令，严禁宫人提到任何与“冰”、“罗”相关的字。

那段时间里，逆行倒施、隐晦暴虐的赵效又出现。宫中以血洗地，换了好一批宫人。

*

六月初，赵效请我赏荷。摘了莲子给我吃，便与我主动和好了。

他又温柔起来。

这一年，赵效已不宠爱我了。因为他已经不会宠我，只会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