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妒章华平公兴土木 灭陈蔡晋侯作壁观

诗云：章华筑怨万民愁，不道祁篪复效尤。堪笑伯君无远计，却将土木召诸侯！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鲁侯聘楚，来看传说中之细腰宫，拾级登台，休息三次，方至其台巅，不由咂舌目眩，暗道：“果然名不虚传！”又忽乍见十个高身长髯大汉，模样打扮，都与自己相同，不由愈加错愕。楚灵王上前以礼相见，遂同游章华之宫。只见台势高峻逶迤，盘旋数层，每层俱有明廊曲槛。选楚中美男二十岁以内者，装束鲜丽如妇人，手捧雕盘玉斝，唱郢歌劝酒，金石丝竹，纷然响和。既升绝顶，乐声嘹亮，俱在天际。觥筹交错，粉香相逐，如入神仙洞府，迷魂夺魄，不知身在何处。鲁侯大醉，赞不绝口，遂辞归。

晋平公闻说楚灵王建章华之宫号召诸侯，乃谓诸卿道：“楚乃蛮夷，犹以宫室之美夸示诸侯，晋反不如耶？”乃于曲沃汾水之傍起造宫室，虽规模广大不及章华宫，而雕琢精美尤有过之，名曰祁之宫。众卿大夫谏止，平公皆都不听，乃杜门谢客，专与师旷谈论乐理。平公问道：“闻卿雅奏，可谓尽善美矣。寡人欲学之，然年届古稀，恐其迟暮乎？”师旷答道：“若嫌迟暮，何不秉烛而学？”平公不悦道：“岂有臣戏其君者耶？”师旷却正色道：“岂有盲臣敢戏其君者！臣尝闻之：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然既便如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之暗乎？”平公听罢赞道：“善哉！”

当祁宫建到一半，晋平公知道群臣不能再谏，遂于宫中设酒，宴请诸卿大夫。酒过三巡，平公思及祁宫终将建成，众臣谏之不果，不由暗自得意，遂举杯三让，并忘形说道：“我谓世间至乐，不过为君主者，言出如纶，无人敢于违背。”师旷正在平公下首陪坐侍乐，闻听此语，立即操琴而起，向声音来处撞去。晋平公连忙向后仰身躲避，那名贵桐琴撞于墙壁，当即损毁。晋平公怒道：“太师不饮不奏，因何摔琴？”师旷答道：“我闻座旁有小人胡言乱语，故而以琴撞之！”平公闻言哭笑不得，答道：“太师醉矣，不能明辨其声。适才说话者并非甚么小人，实乃寡人也。”师旷非但不请罪道歉，反而摇头说道：“岂有此理！方才狂言乱语，绝非为君主者当言之也。”平公这才明白此老是在指桑骂槐，当时无言以对。近侍奏道：“师旷虽然目盲，但以琴击君，复加以恶语，便是大逆，应治其罪。”晋平公思想片刻，自我解嘲道：“赦之可矣！饮酒不可妄语，此老所云，可为寡人鉴戒。”

历经数年之功，祁之宫终于建成。晋平公引众卿入内检阅，见美仑美奂，金碧辉煌，不由大喜。遂八方遣使，布告诸侯，皆都召来祁宫相会，参与落成典礼。列国诸侯闻说祁宫落成，晋国请去参观典礼，莫不窃笑，暗道晋楚争霸百年，由刀兵相伐化为土木相竞，亦可谓弭兵之力也。单说卫灵公元新嗣位，尚未见过晋侯，故此闻召即发，欣然朝晋。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则一日，卫灵公行至濮阳，天晚宿于驿舍。当日夜半，窗外月华如水，灵公耳中忽闻鼓琴之声，泠泠成韵，使人如痴如醉，闻所未闻。次日晨起复发，随行师涓奏道：“昨夜臣闻濮水上有琴韵新声，神乎其技，非似人能所为。”灵公大喜道：“寡人亦闻之，以为梦幻，未料是真。”师涓道：“臣已记之矣，并录于曲谱。”灵公更喜，遂请同载，命试奏之。师涓奉命登车，援琴抚弄，曲调果如灵公昨夜所闻，疾徐缓速，尽得其妙。

卫灵公至晋，朝贺礼毕，晋平公设宴于祁台相待，师旷、师涓皆都在座。酒至半酣，晋平公道：“寡人素闻卫有师涓，善为新声；我有师旷，颇谙古音。今两位大师共座同席，可谓旷世盛会，不可无乐。未知师涓，可有新作之声乎？若有，请不吝赐奏，以娱寡人及晋之众卿。”师涓离席施礼言道：“伯主之命，焉敢不从。臣途中适有所闻，谱成新声，愿得琴而鼓之。”平公命取桐琴，置于师涓之前，自与众卿正襟危坐，欲赏新曲。师涓抚弄一下，听其音声，赞道：“善哉！此良琴也。”先将七弦调和，然后拂指而弹，正是途中闻于濮水之曲。才奏数声，平公称善，众卿抚掌；曲未及半，皆沉醉其中矣。师旷时与师涓相邻而坐，急伸手将琴弦按住，铿然一声，五音并息，六律不闻，万籁俱寂。

师旷此举，众人皆惊。晋平公道：“我师止奏何意？”师旷道：“此非新声，乃是商朝旧律，靡靡之音！当殷商之末，有乐师名延，与纣王为此靡靡之乐，帝辛听而忘倦，即此曲也。及武王伐纣，成汤祚终，商人皆怨师延，其乃抱琴东走，自投于濮水之中。后世凡有好音者过此，其声辄自水中而出，师涓既云是于途中所闻，其必在濮水之上矣！”话音未落，卫灵公便脱口而出道：“师旷真神人也，一言既中！”平公笑道：“虽是前代之乐，五百年后复闻，亦谓新声，奏之何伤？师涓请为寡人终奏此曲。”师旷不好再阻，只好将手挪开。师涓由是重整丝弦，抑扬顿挫奏之，如诉如泣，终毕此曲，余音绕梁，半日不散。

平公便问师旷道：“此曲何名？如此令人伤感！”师旷道：“此谓《清商》，虽然悲戚，不如《清徵》。古之可听清徵者，皆有德义之君也。因悲天悯人，哀其黎民之苦，故更悲于清商。今君德薄，只为争霸求伯，不顾生灵涂炭，故此曲不行于世。”平公闻而大奇，固执请道：“寡人酷嗜新声，子若能奏，切毋推辞。”师旷闻此，只得将师涓面前桐琴搬过，端坐屏息而鼓。只见琴弦抚弄之际，天籁突起，清风徐来，座中尘俗荡尽。琴音一奏，有八对玄鹤南来，集于宫门；七弦再奏，其鹤飞鸣，序立阶下；宫商三奏，群鹤延颈而鸣，舒翼而舞。奏至乱章，似闻黎庶呼声，声达霄汉。座中诸卿皆都默然泪下，湿透衣襟。晋平公鼓掌大悦，以白玉卮满斟醇酿，亲赐师旷，叹道：“音至于此，无以复加矣！”

师旷饮尽卮中美酒，闻声答道：“《清徵》虽美，更不如《清角》。昔轩辕黄帝合鬼神于泰山，驾象车而御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清尘，雨师洒道，虎狼前驱，鬼神后随，螣蛇伏地，凤凰覆上，乃作《清角》。自后君德日薄，不足以慑服鬼神，此曲便成绝响，以至神人隔绝。”平公闻此，更踊跃道：“我师既作如此之论，则必能奏。寡人年届古稀，若闻此声，虽死无恨！”师旷摇头道：“若奏此声，鬼神毕集，却不能供主公驱使，则必有祸无福。”平公不依，固请弹奏，师涓及卫灵公更是求之再三。师旷万不得已，乃焚香礼敬，复坐援琴而鼓。琴声甫作，有玄云从西方而起；继而狂风骤发，飞瓦走石，廊柱摇晃；其后巨雷暴雨，台下水深数尺，四周似有鬼哭。平公恐惧道：“寡人知罪矣！”师旷因而止奏，风息雨止。师涓叹道：“人云学无止境，我今方知也。”据东晋《拾遗记》载：

师涓者，出于卫灵公之世。能写列代之乐，善造新曲，以代古声，故有四时之乐。春有《离鸿》、《去雁》、《应苹》之歌；夏有《明晨》、《焦泉》、《朱华》、《流金》之调；秋有《商飚》、《白云》、《落叶》、《吹蓬》之曲；冬有《凝河》、《流阴》、《沉云》之操。此四时之声，奏于灵公，公沉湎心惑，忘于政事。蘧伯玉谏曰：“此虽以发扬气律，终为沉湎靡曼之音，无合于风雅，非下臣宜荐于君也。”灵公乃去新声而亲政务，故卫人美其化焉。师涓悔其违于雅颂，失为臣之道，乃退而隐迹。伯玉焚其乐器于九达之衢，恐后世传造焉。其歌曲湮灭，世代辽远，唯纪其篇目之大意也。

卫、晋两大乐师演奏会之后，各国大夫陆续奉命来至绛都，参与会盟，观赏祁宫。齐景公见相国家宅近于闹市，房屋陈旧简陋，嘈杂干扰，遂趁晏婴出使晋国之机，换以新宅。晏婴出使归来见此，却又搬回旧屋。齐景公不悦，问其何故如此，晏婴答道：“臣今使晋，见晋侯祁宫之侈，实不亚于仙境；然观晋侯面色，却已病入膏肓，命将不久矣。祁宫虽成，晋之霸业自此堕也。居豪华之屋，忘节俭之念，生享乐之欲，其与我有何益焉？”

便在晏婴说此语之时，晋平公果得心悸之病，渐渐转笃。这日忽夜梦一物，径入寝卧，其状如鳖，在如车轮，只有三足，前二后一，携大水而至。平公惊醒，以梦中所见告之群臣，皆莫能解。上卿叔向进言道：“今郑国执政大夫子产来聘，居于馆舍；闻其博学多闻，何不召而问之？”平公许诺。叔向来见子产，将晋侯之梦说之，问其何祥。子产答道：“鳖三足者曰能。昔鲧治水无功，被舜殛于东海羽山，截其一足，其神化为黄能，入于羽渊。禹即帝位，郊祀其神，三代祀典不缺。今周室衰，政在盟主，晋侯此梦，或因未祀崇鲧乎？”

叔向以其言返告，晋平公便命大夫韩起祀鲧如郊礼，次日疾病稍痊。晋平公升朝，对叔向赞道：“子产博学如此，真圣人君子也！”命以莒国所贡方鼎赐之。子产上殿谢恩，退而私谓叔向道：“晋君不恤民隐，而效楚人章台之侈，大兴土木，役使民力，此乃真正病源，虽以祀鲧稍痊，不能愈也。三年之后，其疾更作，将不可为，子姑待之。”于是告辞归郑。路过魏榆，闻山下有人相聚，议论晋国之事。近前视之，惟有顽石十余块，并无一人。既行过，声复如前，回顾视之，声自石出。从人大惊问道：“顽石何以能言？”子产答道：“石不能言，乃晋民怨气聚于石中，声达于外，此谓怨气冲天者也。”从人闻而骇然。

约公元前537年，迦毗罗卫国太子悉达多决意出家。净饭王阻止不成，便派五名侍从相随，分别是为憍陈如、摩诃跋提、阿舍婆誓、摩男俱利、十力迦叶。悉达多拜访频婆娑罗王、阿罗蓝仙人、郁陀仙人，但未得到觉悟及解脱。太子复入尼连禅河畔森林，与苦行人一起苦修六年，千辛万苦，却依然一无所获。太子明白苦修并非正途，决心重新选择。此年，由数学家安特米拉阿斯亲手设计，圣索非亚建成，乃是拜占庭时期最为辉煌建筑成果。

此年乃是中国周景王在位，鲁昭公五年。鲁大夫季孙氏又以扩充军队为名，将自公室中所得土地分成四份，季孙氏独得两份，孟孙氏与叔孙氏各得一份。孔子三岁丧父，随外祖学习文史典籍，学问日见其长。《论语》载其言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便是指此时也。是年楚灵王联越攻吴，但却败于鹊岸，无果而还。吴国兵甲反由此渐强，成为楚国劲敌。

晋平公病笃，秦景公闻知，派遣医和前往诊治。医和之术与医缓相等，其名亦并肩，皆为秦国公室医官，民间号称神医。因奉命至绛，为晋平公诊病，据实而奏道：“君之疾不可为也，是谓近女室，疾如蛊，非鬼非食，惑以丧志。”平公问道：“女不可近乎？”医和答道：“节之可也。”平公又问：“我之病理，可得闻乎？”医和道：“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物而晦时，淫则生内热惑蛊之疾。今君不节不时，能无及此乎？”平公又问：“何谓之蛊？”医和答曰：“淫溺惑乱之所生也。于文，皿虫为蛊，谷之飞亦为蛊。在《周易》，女惑男，落风山谓之蛊，皆同物也。”平公赞道：“真良医也！”知道自己病不可治，乃厚赐遣之。月余，平公薨于祁宫，在位二十六年。自祁宫建成之后，平公皆在病困之中，枉害百姓，不得安享其福，想来实在可叹复又可笑。平公薨逝，子姬夷即位，是为晋昭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