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好了——”
罗擎苍的一声轻喊将李清的心神拉了回来，他不敢再去看公主，目光移到了三皇子的脸上，静静听着三皇子的后话,“你是去南下寻弟也好，随本王前去紫元宗也好，都无须着急，本王还得在北城暂且歇息几日，届时你再做决定。”
罗擎苍稍稍顿了一顿，神情略有变化，道：“不过本王有一点，想知道的，你见到杨群与逃犯的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局面已经到了这般情况，逃犯也被拿下，你可否将此事细细道来？”
李清没有想到罗擎苍会突然来此一问，他垂下头来，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若是说了，待他说了，罗擎苍一知道杨群是在和自己交手的时候丧的命，是否会一怒之下将自己拿下？
若是不说……
未免太过于不合道理。
李清心底纠结的时候，忽然耳畔响起一个如清泉般的声音：“李公子毋须担忧，王兄既然说了不会降罪于你，那么只要不是公子亲手将杨叔杀死的，王兄便真的不会降罪于你，公子但说无妨。”
李清稍稍抬眉，见到罗歆那张姣好的脸，心下霎时安定不少，缓缓道：“草民的确和杨将军有交手过，还请殿下勿怪。当日草民听闻殿下封城，心底寻弟心切，故在夜里……草民陷入昏迷。待到草民醒来，尚存气息，稍有歇息后，直接来此禀报殿下。这便是那日夜里的全部内容，还请殿下勿怪。”
他接连说了两句“勿怪”，着实是因为心有愧疚，当日他若是不着急出城，恐怕杨群也不会因此丧命。
话音已落，罗擎苍没有再次开口，双眉微微垂下，眉间似有愁云汇聚。另外一边的罗歆虽不至于如此，但她脸色上原有的浅浅笑意却也彻底散去。大厅内，再次宁静了下来，除却自己的呼吸声，李清再听不到其他，他知道这种情况殿下若是不立刻问罪已是胸襟宽阔，跟着沉默下来。
约莫两三息过去，仍是如此。
李清心知再这么下去会更不妙，欲要开口再次道歉，张嘴之时，只见一个人影忽然蹿入大厅之内，站定在他的身前，让他微微一愣，来人正是马车夫。马车夫面带恭敬，行礼道：“禀报殿下，殿下所吩咐的东西，已经在院子里备好了。”
“嗯。”
直到现在，罗擎苍才抬起眉来，眼中阴霾仍旧没有散去，他面朝着李清，沉沉地道：“本王纵是心有不满，可本王知晓，此事怨不得你。逃犯的突然出现想必不是偶然，只怕他早就盯上了杨叔，即便你没有出现，逃犯同样会另寻机会将杨叔置于死地。”
罗擎苍看向马车夫，神色中带着悲伤，他抬了抬手，轻声道：“出去罢。”
马车夫连忙走上前去，欲要扶住重伤未愈的罗擎苍，罗擎苍摆了摆手，示意不需要如此。他紧咬着牙，单手撑着身旁的桌子，硬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而后朝着大门外走去。
脚步踉踉跄跄，偏偏显得无比坚定。
马车夫抿嘴，没有强行去扶罗擎苍，亦步亦趋跟在罗擎苍的身后，一旦有什么意外，便会出手拉住罗擎苍。这时候，北国的小公主悄然站起，不发一言，白裙飘扬在空气中，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她的脚步很快，马上就随在马车夫身后，从李清身旁掠过。
李清稍稍扭头，看到三人离去的背影，只感觉空气压抑地很是难受。他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不再做停留，缓慢跟在三人身后，踏出大门。来到院子里，李清一眼透过花丛草叶，看见石子路的尽头、城主府的大门旁，摆放着一张略显陈旧的木桌，木桌上两旁放着两壶同样陈旧的酒坛子，两壶酒坛子的中间，则放着九根再普通不过的香。
长香前面不远，立着一个香炉，是任何一家小店铺里都能买到的香炉，样貌亦是再普通不过。
李清心底微微一惊，没有想到用来祭奠杨群的东西会如此不显眼。如果不是他知道身前之人是堂堂北国当今三皇子，故去之人乃是三皇子的亲信，定会认为这是一户普通人家、甚至有些贫苦的人家所设下的东西。
“杨叔。”
罗擎苍踏在石子路上，两旁的落叶松郁郁葱葱，花丛飘香。他的身形仍然颤抖，一步一步走下来，却不见有半点要摔倒的迹象，罗擎苍低声一笑，道：“尽管杨叔与侄儿并无血缘关系，但侄儿一直视杨叔您为亲叔叔，侄儿也是您亲眼看着长大的。您甚至很早就跟在了父皇身边，‘叔’这个称呼，侄儿记得还是父皇叫侄儿这么喊您的。本来这两壶酒侄儿早就该敬您，可侄儿并没有在杨叔您身故的时候敬您，为的是今天，为的是等拿下逃犯后再敬您，还请杨叔莫要怪罪侄儿。
“如今逃犯已经被元青擒下，侄儿立刻摆酒来敬您，杨叔您大可放心，侄儿定会将逃犯好好送回都城。这蛮族逃犯手下的杀孽极重，屠戮百姓杀我将士，待送回都城后，唯死路一条。若是杨叔您尚有空闲，可以在黄泉道上等候些时日，好亲自报仇……”
罗擎苍的笑容止住了，他缓缓走到了木桌前，拾起桌上的三根香，将香点燃后，接连拜了三下：“侄儿不便跪拜杨叔，还请杨叔勿怪。”
他将三根香都插在了香炉之上，烟气袅袅，好似带着罗擎苍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做完这一切，罗擎苍将右侧的那壶酒给端起，把壶口打开后，轻轻倒转酒壶，浊酒从酒壶内缓缓流落出来，小泉似的沾湿地面，“来迟的酒，杨叔您好好喝。”
半空中，一片片银色忽然出现，他们一点点滑落下来，仿佛一块块凝实亮丽的白玉。渐渐地，随着寒风卷动，他们都停留在罗擎苍的双肩上，像是找到了归宿，静止下来，一动不动。随着罗擎苍倒转的幅度渐渐增大，“滴滴答答”的声音不绝于耳，这种声音虽然不大，寂静的空气中却很是清晰明朗。
雪花飘在浊酒之上，化为了水，渐渐地，地面上湿润的痕迹愈来愈大。
终于，酒壶里的浊酒越来越少，变成一滴一滴流出。罗擎苍仍没有将手收回，神情看不出有多么悲痛，反而稍稍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李清隐隐看到罗擎苍的侧脸，立时被这一笑震得心神微动，他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比哭还要悲痛的笑。
“杨叔，喝完了罢，”罗擎苍轻轻开口，手中的酒壶内已流不出哪怕一滴酒，“若是不够，您想办法提醒侄儿便可——走好！”
充满真气的两字天地间环绕，从此北城中再多了一份传说。那年城主府上神音滚滚，两字响彻，北城居民道是黑匣人惹到天怒，神震怒喝令，此后黑匣人果真再不出现。是以每年的今日北城居民都会家设小宴，施三跪六拜，叩谢上苍神明的大恩，百年依旧。
城主府，罗擎苍微微屈身，将酒壶放在了桌角处。他转过身来，朝着大厅缓步走去。
李清心中惊奇，三皇子接连动作，双肩白雪却不落丝毫，似根深蒂固，始终停留在那里。待罗擎苍快要走进大厅时，马车夫收回看着殿下的目光，走上前去。他拾起了桌上的三根香，点燃之后，躬身连拜三下，轻轻道：“杨将军，走好。”
罗元青的眼神看不出情绪，脊背微微弯曲，一瞬间像真的变成了一个以纵马为生的车夫。他沉默片刻，终究是不发一言，将三根香插入香炉，回身紧随罗擎苍。
二人身入大厅，白裙胜雪的罗歆墨发飘扬，踏着小快步走到木桌前，片片白雪沾在了她的发丝上，一眼望去，天地唯白与墨。若非李清曾见过她的多种模样，定会认为此女是个清冷脱俗的女子，他绝难想到，初次见得的英姿飒爽的少女面前的这个淡雅如兰的女子竟会是同一个人。
“杨叔，我来啦，”罗歆低低出声，走路的姿势变化，几乎是小跳着站到了木桌前。她扯了扯嘴角，看起来带着几分洒脱，“前几日歆儿就想来的，可王兄不允……哎，还请杨叔勿怪！这回总算将那逃犯给拿下啦，杨叔您可以放心啦，虽说已经将您的身体送回了都城，但我们还是在这祭奠您……”
罗歆的声音愈来愈小，脸上的笑容跟着越来越淡。渐渐地，她的笑容彻底泯去，嘴上亦难以再开口，静默中，少女轻轻将桌上仅剩的三根香拿起，点燃。
李清站在少女的身后，他虽然不能看见少女的脸，但少女的表情还是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他稍稍抬眉，仍然看着少女那单薄无比的背影，北国的小公主拿稳那三根已经点燃了的香，弯下了身，对着木桌连拜三下，声音带着哽咽，言语不甚清晰：“杨叔，歆儿就不像王兄那般与您敬酒了，歆儿若是碰酒，父皇非得打死歆儿不可。”
她把三根香插入香炉，右手捂着嘴，带起一阵寒风，脚步很快，几息从李清的身旁掠过，进入大厅。
李清的目光在少女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回首看向身前的那张木桌。木桌的左侧仍然放着一壶再普通不过的酒，那九根香却都插在了香炉内，散发着袅袅白烟。
杨群的死确实和他有些干系。
不过马车夫显然没有替他准备祭奠的东西。
按理来说，他与杨群干系不大，是没有祭奠的理由。不过，少年心中总是止不住躁动，似是不安，似是忐忑，又似是愧疚。这股躁动，令李清不能做到就这么离开这里。他神情微动，忽地躬下背来，将双臂伸出，模仿着三皇子三人的动作，面向木桌，恭恭敬敬地拜下。
“抱歉。”
少年身形站定，此刻看来格外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