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闻阁剑榜
西江月·书寒
云台难歇落日,月楼无意西风。
猿歌阵阵重峦中,寒透山寺暮钟。
浮沉江湖旧苇,往来天地孤鸿。
回首今朝又匆匆,恍若枕梁一梦。
(1)
野三坡峡谷之中,一阵尘烟飞扬。
马蹄声如暴雨般在峡谷之中骤响。
在尘烟之中,却只有一骑枣红马脱尘而出,如一团骄阳自云海中升起。
马上一个劲装大汉也现身烟尘外,一身肌肉在衣服之下依然可见轮廓,魁梧如护法金刚。
他身负一柄金背砍山刀,无鞘,只是在刀身上缠满了麻布。
就在枣红马冲出峡谷的瞬间,它已人立而起,一声长嘶划破天际。
又是一阵尘烟扬起,一人一马已经不见踪影,就连马蹄声也不见。
可那柄金背砍山刀却留在了石壁之上,连同刀身上的麻布都紧紧插进了岩石之中。
这麻布竟也如同刀锋一般锐利。
又有一道白色的影子闪出,身法如鬼魅一样诡谲。
没人看得清这人的身形,这里根本就是人迹罕至。
他手中突有寒光闪过,似一道流星。
鬼魅一般的身影消失的比枣红马还要快,正如他的出现一般毫无征兆。
可有一柄雪亮短剑留了下来,留在那柄砍山刀身之中!
究竟是多锋利的剑才能插进钢铁之中,多大的力量才能视此重刀为朽木。
寸厚的刀身还在震颤,野三坡又已经恢复静谧。
一阵骚动自树上传出,不过只是一只夜枭俯冲而下。
肥硕的野鼠在夜枭的爪下已经没有一丝生气。
江湖之中,自然也有夜枭一般的人物,可不知谁又要做野鼠。
(2)
太行山畔。
一个不知名的三岔路口,谁也不会在意何时支起了一个茶摊。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一个手执折扇的青衣少年,七八张灰尘还没有擦干净的楠木桌子。
这茶摊虽略显简陋,但任凭谁经过也会不禁驻足。
这里已经聚集起三四十号人,依然有人风尘仆仆地赶往此地,他们已经没有座位,就只能站在简陋的棚子旁。
老人正在摆弄着茶水,几乎是毫无茶香的茶水。
只要是会喝茶的人,都绝不会看一眼这样的茶。
可落座的人中,绝对没有一人是不懂茶的,他们自然也不会饮下这样的茶水。
来到茶摊却不喝茶,如此诡异的事,不亚于在这种地方突然出现一个茶摊。
其实,他们来到这个地方是因为那个青衣少年,他们的目光无一不集中在少年人身上。
集中在少年人正在高谈阔论的嘴上。
“在座的诸位想必无人不对剑谱如数家珍,在下也就不再赘述。”
春秋末年,铸剑大师欧冶子的事迹无人不知,其十六世孙欧药师长于相剑,所作剑谱在江湖上更是人人称道。
一篇剑谱,七十三把名剑,从排名第一的神武,到第七十三的古松,无一不是江湖人梦寐以求之至宝。
“我今天要说的,却是剑谱已老,剑榜当传!”
少年人此话一出,满场之人无不露出惊骇之色,就连卖茶的老人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这句话简直就是对江湖的亵渎!
“诸位稍安勿躁!”
少年人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我所言剑谱已老自然是有依据的,而且在座诸公当然也知道其中原委。”
“自五十年前剑神入世之后,江湖大动,万年会覆灭之后,血饮失迹、神武无踪,残阳断雾离尘三剑随剑神夫妻归隐,而泰阿剑从始至终也只是存在于传说之中。剑神所执惊默,人言可媲美剑谱前三,却也从始至终只在剑神之手,外人难知。”
剑谱之中,神武、血饮、泰阿、残阳、断雾、绝尘正是排名前六的神剑,在五十年前全部隐匿于江湖,再未现迹。
少年人此言无人可以反驳。
于是他继续说道:“三十年前仇、白二侠名动江湖,鬼引折断、金樊不知下落。”
鬼引剑谱中排名十六,金樊则是第二十的名剑。
“而在星衣教决战之后,凌仙、飞珏、长青也在江湖失迹,相来也被二位大侠尘封。”
凌仙第七、飞珏第八、长青十五。
少年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现如今,剑谱排名前二十的名剑已所剩无几,而前八剑已然全部消失在江湖之中!”
众人脸上都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这些名剑无一不镌刻着一段岁月史诗,没有人不想体会握紧这些名剑的感受。
可现在就连远观一眼都已成为虚无的奢望!
不知是哪一桌,竟有人开始轻轻啜泣。
但没有人会嘲笑那人,那人为在场的所有而流泪,更是为整个中原武林而流泪。
突有一人拍案而起,他握住剑鞘的手不住地颤抖。
那人生的
一副长须,气质不凡。
他稍稍调整了情绪,压低了音调说道:“那你口中剑榜当传,又作何解?”
说书人笑道:“大侠且坐,听我一一道来。诸公想必也都听说过风闻阁吧?”
方才站起的长须者说道:“近年来多有品评江湖人物之言,说是出自风闻阁,可谁也不知风闻阁在哪里。”
三年前突然有“万年一剑”四字评价剑神,这四字流传江湖,已成天下共识。
而这评语据说正是出自风闻阁。
自“万年一剑”之后,又有许多品评人物之言出现,皆是风闻阁所作。
可没人知道风闻阁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风闻阁。
因为这风闻阁本就是与“万年一剑”四字同时乍现。
少年人道:“前些日子,风闻阁主作风闻剑榜,列举当世用剑的最强十九人,并做出排名!”
众人一阵骚动。
要知道,给名剑排名虽非易事,却也无从证实。
可给人排名,不仅会在江湖中引起极大的骚动,而且一个人的剑法武功究竟如何,是一件极难确定之事。
只要有一次以下克上之事出现,整个剑榜就几乎要变成妄谈。
而风闻阁近年来的名声,也会一败涂地。
突有一人高声喊道:“剑榜何人上榜?如何排名?”
少年人还是带着微笑,他缓缓说道:“我自然说出此事,当然就是要与诸公共评剑榜,且听在下一一道来。”
“风闻阁剑榜,天下十九——海南世家南宫黎!”
“风闻阁剑榜,天下十八——明堂弹铗温桓!”
少年人说出两个的名字之后,已经有嗤笑之声,他也不管,只是继续点出剑榜中人的名号。
“风闻阁剑榜,天下十一——武当掌教青雪道人!”
“风闻阁剑榜,天下第十——傲寒山庄韩蒨!”
在少年人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之后,原本窃窃私语声竟戛然而止。
对于这两个人的排名,四十多人好似无一人有非议。
少年人点了点头,继续下去。
嘈杂声却也随着接下来的几个人名的点出再次出现。
“风闻阁剑榜,天下第六——剑中蛟龙断月楼!”
“风闻阁剑榜,天下第五——云巅剑圣楚云台!”
突然,一位面色如黑铁一般的精壮汉子猛地站起。
黑脸汉子大骂道:“剑圣?凭他一个初出江湖的小子也配!”
众人尽皆附和,一时间迸出的污言秽语令人咂舌。
楚云台云巅剑圣之名,好像天底下没有一个人会认可。
少年人轻咳两声,说道:“诸公且等我列举过后,再共同议论。”
接着出现的三个人名,并未引起这些人的不满,或许是因为名副其实,却也不排除被楚云台剑圣之名污染了耳朵之后,产生了抵抗力。
“风闻阁剑榜,天下第一……”
少年人的突然停下,他环视众人,一抹意味深长地已然微笑挂在嘴角。
“天下第一,瑶池炼狱仇冰引!”
仇冰引正是二十年前一剑凌仙,击败魔教贪狼子的大侠!
“这剑榜简直就是个屁!”
刚才那个跳起来骂人的黑脸汉子再次站起,他的每一根眉毛都似已要立起。
黑脸汉子又道:“且不说排名如何,就说那楚云台,他算个狗屁的剑圣!”
之前的长须者也附和道:“不错!当年剑神力压一世之雄、涤荡万年之秽,方成就剑神之名。那楚云台不过初出江湖,怎担得剑圣这般尊号!”
说书人道:“诸公消气,如此排名自有道理。”
黑脸汉子骂道:“有他姥姥家的道理,我且问你,这十九人你都见过,他们都在你面前较量过剑术高低?”
说书人苦笑道:“诸位,我只是个说书的,风闻阁如何排名品评,实非我能左右。”
长须者劝阻道:“刚风兄,不要为难人家,人家只是讲述风闻阁排名而已……”
黑脸汉子自知有些失态,却仍旧愤愤不平。
说书人突然起身拱手道:“原来是南宫世家的刚风大侠,在下眼拙了。”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这黑脸汉子恼火,原来是因为在这剑榜之中将南宫家主排到了末尾,他方才如此。
可就算是末尾,也是天下第十九的高手,就算是天下第九十九,也不失为美名。
说书人接着说道:“风闻阁有言,剑榜只是今日江湖剑客排名,若是明日又有高手出世,自会更改。只不过……风闻阁的评语,似乎无不中肯。”
南宫刚风道:“若此说来,要是有人能弄死楚云台,便可替代他那天下第五的名号?”
少年人苦笑,他不知为何这黑脸汉子对楚云台竟有如此大的意见,说是视若仇雠也不为过。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对黑脸汉子出言的肯定。
南宫刚风冷笑一声,说道:“看来这天下第五马上就要换人了!”
又有一白衣人忽地起身,一股傲气自他眉眼之间逼射而出。
白衣人笑道:“依我看,这剑榜排名的问题实在太大,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把仇冰引列为天下第一!”
三岔口突然陷入寂静,诡秘的寂静。
白衣人此言一出,就连风声都已经停止。
这人最多不过三十岁,竟敢口出妄言直指仇冰引。
“一剑凌仙,八方俱灭”的仇冰引。
白衣人道:“据我所知,老剑神虽年事已高,但剑道修为已至化境,天下第一除了剑神岂能再有人选。”
众人脸上的紧张和惊愕这才缓解了几分。
少年人的脸上凝住的苦笑也渐渐化开,他解释道:“既然剑神修为已至化境,那自然不算天下之人。风闻阁主也曾说过,自己不配品评剑神!”
白衣人点了点头,又道:“此言有理,但那仇冰引也绝配不上天下第一。”
风声再次凝住。
三岔口只剩下白衣人的声音,透着高傲的声音。
“仇冰引年成名之时,也不过是靠鬼引剑之诡秘,否则以他的剑术,怎能是公输度的对手。”
传说鬼引剑乃是鬼神所铸,执此剑者可借鬼神之力,是以此剑排名十六,却有着剑谱前十的威力。
这传说还有一部分,就如同借来一件东西时,只是完成了“借”的一半。
另一半,是“还”。
向鬼神借力,所还之物,便是执剑者的寿命。
不论何人手执鬼引,绝撑不过十年便会暴毙。
这也正是鬼引虽有骇人威力,却只排在剑谱十六的原因。
白衣人接着说道:“至于星衣教决战一事,仇冰引与贪狼子同出凌仙一剑,若不是仇冰引手持凌仙剑,结果嘛……”
说书人皱眉道:“这种说法,在下却也是第一次听说。”
白衣人冷笑道:“所以你要说书,就不能处处拾风闻阁牙慧,江湖之中许多秘辛风闻阁也不知!”
说书人尴尬一笑:“受教了。”
白衣人当真是高傲非常,几句话间,便将品评江湖武人的风闻阁与其所评天下第一贬低至此。
说书人又道:“不过如我方才所言,风闻阁品评人物确是中肯。明堂弹铗果然孤标傲世、飒爽直言!”
白衣人瞳孔一颤,一字一顿道:“你认得我?”
说书人笑道:“我虽拾人牙慧,倒也认得出天下十八的温大侠。”
这白衣人真是剑榜第十八位,又风闻阁评为“明堂弹铗”的温桓!
一阵骚动和切语声响起,其中还夹杂着几下剑鞘碰撞桌角的声音。
南宫刚风突然转身道:“你是温桓?”
白衣人道:“不错,我是温桓!”
南宫刚风又道:“天下十八,温桓?”
温桓冷笑道:“那却不一定了。”
南宫刚风道:“确实不一定!”
南宫刚风突然拔剑,剑光一闪,却有数剑在这一道剑光之下刺出。
桓温身形一闪,避过直取自己胸膛的剑锋,脸上的傲气不减反增。
说书人惊呼道:“二位,今日只是评谈风闻阁剑榜,切莫出手伤了和气!”
南宫刚风听若不闻,又是一剑刺出,劲力更比之前几剑相加还要更强。
夺的一声,南宫刚风的剑锋被桓温的剑鞘挡下。
桓温挡下这一剑之后,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右手轻松地垂下。
他面对南宫刚风的攻击,竟没有一点长剑出鞘之意。
不知何时,已经有十几个人偷偷站起,此刻正将桓温团团围住。
说书人方才说道,风闻阁出言若有人战胜剑榜之上的高手,便可顶替其排名。
这对任何一个人,都是极大的诱惑。
江湖奔走之人,熙来攘往,虽不是人人为利,可却无一人不想赢得一个美名、盛名。
天下十八,绝对是能让一个江湖剑客陶然一生的成就。
温桓也终于紧张起来,右手紧握起剑柄,脸上的傲气也转变成浓浓的杀气。
温桓高傲,却也从不轻敌,他的高傲是因为对自己剑术的有着绝对的信心。
他随时都可以拔剑,随时都会拔剑。
一阵笑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
那是一个同样身穿白衣的人,他的白衣比温桓的更显洁净,一顶斗笠遮住了此人的半张脸,却遮不住他的气质。
温润却神秘的气质,像是美玉,更像是天边变幻莫测的云。
斗笠人笑道:“风闻阁野心不小。”
众人疑惑,就连险些陷入激战的十几人所散发的杀气也减弱了七分。
说书人皱眉道:“阁下此言何意?”
斗笠人冷笑道:“剑榜出世,江湖高手必相攻杀,风闻阁便可趁乱纵其所为,果真是一条毒计。”
说书人怔住。
所有人都已经怔住,没有人想到这一点。
斗笠人道:“诸位继续,我对看尸体没有兴趣。不过我
对天下第十八倒还有些兴趣,虽要告辞,但好在座的各位我都已经见过了。”
他继续说道:“虽不知会是哪一位,不过日后若有缘见到今日所见面孔,便知谁是了。”
说罢,斗笠人缓缓起身,他竟真的离去。
可他的话却震撼着每一个人。
今日若是开战,就只能剩下一人,而那人即是天下第十八。
谁都有可能是这天下十八,谁也不知道混战之中会发生什么。
方才蠢蠢欲动的众人都消停下来,就连南宫刚风也偃旗息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也不知自己是螳螂还是黄雀。
黄雀之后,是不是还有一个握着弹弓的手?
刚才离开的斗笠人,是否正在暗处,时刻准备拉开弹弓?
三岔口又陷入寂静,真正的寂静。
就连说书人也不在高谈阔论,他也被斗笠人的观点深深震撼。
煮水的炭火已经熄灭,太阳也已经稍稍偏西。
说书人突然开口道:“我知道诸位汇聚于此,不是专程听我来说书的。”
他当然知道,因为他自己也是先听说了众人将在此地汇聚才特地赶来此地的。
半月之前,几十只信鸽越过阴山,飞向中原各州府。
几十只信鸽所携带的信件字字无异,虽然简短却在中原武林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九月初七午后,有名剑自漠北送回,请诸君野三坡外留云客栈相会一观。
名剑本就会引得江湖震动,任何一柄皆是如此。
关外重现,这项条件更是将对此剑的猜测范围缩小。
缩小到令人激动地发抖!
现在已经是午后。
说书人笑道:“听说护送之人是重剑严三先生和飞雪剑客,我虽很想一睹那两位大侠的尊容,但实在没那个胆量。”
他又叹道:“我倒是也有心讲一讲这两位大侠的事迹,但貌似时间不太允许。”
他不是没胆量见此二人,毕竟这二人都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侠义之人。
飞雪剑客曾一人一刀,一夜之间剿灭五台山下为非多年的啸风大盗,五台山周围的善男信女无不尊崇。
严三先生手下八护卫则镇守太行八径十余年,原本多有盗贼聚啸的太行山也安稳了十几年。
说书人害怕的是来观看名剑的人,这些人总会鱼龙混杂。
而且谁见到名剑甘心只是观看呢?
所以说书人便离开,所有人也都离开。
三岔口终于迎回了真正该有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