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心:前尘(下)
夏日的烈炎穿破云雾,阳光明晃晃的落下来,毫不吝啬的哺育世间万物,傅鸣瀛从傅宅大门走出来,朝天上望了望,晃眼的光亮刺目,他伸手挡了挡,从指缝中着眼这山下——傅家的江山。
毫不夸张的说,津海,只此一家,外人不管来了谁,说难听些,就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高琅越来到这里,入乡随俗穿了一件中式的湖蓝直襟香云纱花纹旗袍,看上去雍容华贵,听闻傅鸣瀛要出门,她紧巴巴的赶过来,途中不小心扭了脚也不停歇,好在是赶上了。
高琅越松了一口气,扶在门槛边冲着傅鸣瀛轻笑笑:“傅大哥,我跟你一块去吧。”
“别了,一会儿我要是回不来,这家里还得有个主事的,劳烦亲家帮我一忙了。”傅鸣瀛客气道,看到高琅越脚下红肿一片,他有些愠怒的瞪了一眼他派着为亲家服务的小厮:“你是怎么做事的,高董崴了脚,你当时都没能扶一把吗?”
那人被吓的低下了头,高琅越忙打圆场道:“孩子嘛,谁还没个失误了,傅大哥,家中主事我是外人,出了什么事也轮不到我来置喙,不是还有二哥和鸣延嘛,我跟你一块儿过去多少能帮上点儿什么,家中二爷那件事,我心里还是抱歉的。”
“谁家做母亲的能不为自己孩子着想,你不算错,说开了也就好了,毕竟咱们家长辈也是旧交情了。”傅鸣瀛拍了拍高琅越的肩膀道:“其实说实话,威廉的事情大多还是怨了我们家,当初大火,你和高伯父也是无辜受累,威廉……算是我们家家事了,这件事源头在我和老爷子身上,老爷子走了,自然也就该我来解决。你就去忙活两个孩子的婚事吧。”
“那你小心。”高琅越颔首。
简单告别后,傅鸣瀛上了车,除了司机,剩下一个闲人都没多带,到山下餐厅的时候,威廉甚至为此惊讶而羞愧,摆摆手叫身后众人都离开。
傅鸣瀛在威廉对面坐下,嫌恶的瞥了眼屋内的摆设,拍了拍身上虚无的脏东西。
“大哥就那么嫌弃我么。”威廉还算正经,将报纸上最后一段读完,放下手中物品揉了揉眼睛。
“怎么会呢,不然,不会救你了。”傅鸣瀛点燃一根烟。
“你女儿不是刚说了你身体不好就不要抽烟么,还不改?我可是会告状的。”威廉抬眼狡黠道。
傅鸣瀛两根手指夹着那根烟沉思一阵儿,想来女儿上回说让他戒烟是孙阊平来闹改名宴的时候。
傅鸣瀛低着头微微一笑,吸了一口吐出来,阳光下,烟雾是耀眼的灰蓝色。
“话说你救我不是为了恶心老爷子么,你说你,老是这样,好事不会做到底,坏事,也不会做绝了,这样的性格很不合适。”威廉凑近了,双眼间尽是嘲笑。
傅鸣瀛不为所动,招人送来茶水,他自顾自的品尝一口:“黄山毛峰,老爷子的喜好啊。”
“没办法,当初在傅家,我母亲不被老爷子喜欢,没有其他茶叶供给我们,我只有在老爷子屋里读书的时候才能喝到这一种茶,如今也习惯了。”威廉目不斜视的盯着傅鸣瀛的一举一动,似笑非笑。
“可惜我不喜欢。”傅鸣瀛将茶水放下,轻松的瞥了威廉一眼,他靠到座椅上去:“找我做什么,直接说吧。”
“不是叙旧么。”威廉扯着嘴角笑笑。
傅鸣瀛抽了张纸擦了擦眼睛,冷哼一声道:“那还是算了,恶心。”
威廉眉心动了动,傅鸣瀛虽然没有正眼看他,仅用余光瞟一眼也觉得寒气逼人,不过他素来也是知道的,他这个弟弟恨虽恨,做事也不是没有规矩的,没准备的事情,他从来不做,而他在津海不可能使得上力。
威廉怔了怔,旋即笑了,发疯一般的大笑,震耳欲聋,撕心裂肺,傅鸣瀛心烦,却也不得不留在这里等他笑的嗓子都哑了,趴到地下去咳个死去活来。
声音渐渐小下去,傅鸣瀛拉了他一把,可还没来得及用力就被打断。
威廉的掌心冲上来,他没能躲避,手腕红了一圈。
“要杀就杀!要救就救!你把我弄成现在这副鬼样子是什么意思?傅鸣瀛,你为什么救他们不救我啊……”威廉吼过,眼角又留了泪痕,他低下头两手扶住脸颊,跪在地下无助的哭喊,“哥,大哥……为什么,我是最听你话的,你说什么我都做了,为什么你救的却是傅鸣堂和傅鸣延……”
“这是老爷子的意思,我也无可奈何。”
“老爷子明明也是想烧死他们!你为什么要救!如果他们死了,现在傅家就是你一个人的,我倒要看看,许肃宁、戴明月,她们拿什么耀武扬威!”威廉近乎癫狂,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阴森的血红,他脸上那道疤痕随着脸部肌肉的颤动扭捏,傅鸣瀛光是看着都替他觉得生疼。
傅鸣瀛无奈的摇摇头:“你不会明白的,老爷子这个人,看上去豁达,实际上比谁都心胸狭窄,阴险狡诈,你真的觉得他会纵火烧死他两个孩子?当初恒恒的死虽然是个意外,可我毕竟真的没有不在场证明,老爷子当然不信我,在他心里,恒恒虽然不重要,但也给他提了个醒,如果我再做一次,没有人能挡在鸣延前头,你说这损失大不大?”
“所以呢?”威廉战战兢兢的问。
“所以,老爷子是在试探我,可惜我早就知道堂中那道风景画之后有一条暗道,如果我不去救人,老爷子喊一声,鸣堂和鸣延有手有脚的,当然能冲出火海。”傅鸣瀛沉声道,眼前仿佛又是当年的火场。
“那我呢?”威廉一颗泪珠划破脸颊,衬得脸上疤痕更加深重,“我叫你,我拼命的叫你,你分明是看见我了,为什么停了停又继续往前跑了?你去救傅鸣堂,傅鸣延,却连顺手都不肯拉我一把,可就在我绝望的时候你又要分给我半床被子,为什么!”
“尽人事,听天命。我那时还不是掌家,一应事务还是要以老爷子的想法为重,可我又不忍心看你被活生生烧死,帮你一把,剩下的就只能看你的本事了。”傅鸣瀛拨弄着手中的佛珠郁然道:“再说了,你不还是活着出来了么,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欠你,你要是还觉得委屈,那就趁这个时候把话说清楚,要什么,我还要忙着回去操办我女儿的婚事。”
威廉的神色忽然变得失落至极,他瘫下去狠狠冷笑了两声,一把抹掉脸上的泪,忽然想到什么,他才恢复了生气,猛地抬头伏在傅鸣瀛膝上,满眼贪婪的看着他:“哥!你留下我,留下我,你杀了傅鸣堂和傅鸣延,毁了傅家!从今往后,我帮你!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帮你得到。”
“你疯了吧!”傅鸣瀛惊出一身冷汗,甩开威廉的手后退数步。
威廉紧追不舍,他两膝跪在地上不肯抬起,掌心覆在地下一点一点爬过去,他双眼含着泪抓住傅鸣瀛温热的手:“哥,哥!你不是恨他们么?为什么要救他们?为什么不是我啊?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怪你,我原谅你了,现在换我陪着你好吗?我可以,我可以帮你,我可以帮到你更多!你看我现在,我可比他们厉害的多了,傅鸣堂,傅鸣延,他们加起来都比不上我!你知道现在外头人对我都是什么样子的吗?哈哈哈!哪怕只是跟我说几句话、几个字错了,都要跪在地上深刻忏悔,他们都怕我!”
傅鸣瀛痛心疾首,他犹记得威廉幼时为人平易逊顺,就算是被兄弟欺负了,打的遍体通红,他依旧一声不吭,暗暗躲在角落里读书,甚至在兄弟受伤或生病时候不计前嫌的去照顾。除此之外,夏日无冰、冬日无碳,好好儿的一个少爷过得比家仆还贫寒,连老爷子见了也不免动容,虽说对他的喜爱定然是比不上鸣堂和鸣延、但时常也唤他进屋喝两杯热茶——反正他坐在那里也不会说话,跟不存在没什么区别。
傅鸣瀛自己不得父亲喜欢,碍于原配妻子所生长子的身份才被全府上下不情不愿的尊敬着,看见威廉这样子难免幻想到未来的自己,同病相怜,所以才称着长兄的名分按时节把自己的东西分一半给他,威廉不敢受,最多在实在吃不上饭的时候腆着脸到他院里要一点残羹剩饭,衣服也一定要自己穿过了剩下的他才肯要,时间久了,对这个安静谦逊的弟弟多少也有些怜爱,可谁能想到他有一天会变成这个样子。
早知如此,便想着当初的自己不如更好一些,给他吃饱,给他穿暖,给他撑腰,让他过上和其他少爷一样的生活;或者更狠一些,从始至终都不要管顾他,在大火燃起时,毫不犹豫的将他抛弃。
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这确实是一件生不如死的事。
傅鸣瀛拍了拍胸口:“作为兄长,我没教好你,是我不对,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过,如果还有别的要求就赶紧说,过了今天,我不会再以私情见你。相安无事,我让临江和津海容你,惹是生非,别怪我不顾兄弟情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威廉呆呆的说着,形同痴傻一般慢悠悠的站起来,“你恨的应该是他们,不是我啊。大哥,你跟我说过的,没有能力报复的时候便韬光养晦,等到来日再一并寻仇,到时候你也会帮我的,现在我回来了,你怎么又后悔了呢?”说着说着又行迹疯魔,大吵大闹起来:“傅文柯、傅文柯害惨了我!你说过你会帮我的!”
“你恨他,你可以毁了他,但你是要以一己之私毁了全家!傅家上下那么多无辜的老弱、孩童,难道手无缚鸡之力如他们也曾伤害过你吗?你带给他们痛苦,叫他们去何处寻仇?我是痛恨鸣堂和鸣延的出身,可比起你,拎出他们任何一个来都是仁善至极!”傅鸣瀛捂着心口怒吼:“你别忘了,我们并非一母同胞,你母亲亦是老爷子的情人,跟三太太四太太又有什么不同!我可怜你,但不代表我可以纵着你胡作非为!”
“仁善!傅鸣瀛你好慷慨!他们当初怎么对你母亲,你都忘了吗!”威廉尖叫道。
“可傅家并非人人都亏欠我母亲!谁有恩,谁有恨,每一笔账我都明了的记在心里!”傅鸣瀛沉声道:“老爷子冷血无情,把她逼上绝路,所以回过头来我也毁了他,人到老年众叛亲离,许肃宁一病不起,瘫痪在床十余年,戴明月至今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子女孙辈几面,我已经心满意足,傅家其他人就算做错事也是形势所逼,母亲临终前对我说了,凡事,适可而止。”
傅鸣瀛泪水氤氲,模糊间仿佛还能看到母亲躺在床榻上、粗糙的指腹抚摸着他的脸颊,柔声对他说:“凡人在世,皆要求一条活路,人非生来为恶,不是俗世逼迫,谁也不想做一个
遗臭万年的恶人,儿啊,他们是害怕,只是你性子倔强,随了娘,所以大概一辈子不会懂得做使唤人的苦衷。娘知道,你心里的火烧起来了,无论娘再怎么说,你是放不下了,娘只告诉你一句话,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论身份,你是你父亲的长子、你弟弟们的长兄,将来必要继承家业,哪怕不是为了娘今日不合时宜的善心,只为了不跌落自己的身价,不要去跟使唤人计较是非,其他的,都要适可而止,古今成大事之人都不是随心自在的,你也一样。”
“我傅鸣瀛二十四岁掌家,守家规,淡名利,上孝父母长辈,下养儿女子侄,带领傅家雄踞一方,后又以身作则,做开路先锋将傅家生意做出津海,或许我比不上老爷子当年,但我尽心尽力,多年来问心无愧。老爷子瘫了,可我要撑起偌大的家业!对于他,我没有落井下石叫他生不如死,等价交换是我保全全家的计策!”
先残后杀,傅鸣瀛想,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
“可是我不行!你们在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我去住了三年的精神病院!”威廉连连跳脚,那副样子,似要把自己憋死。
“鸣棋,作为兄长,我没救你,你可以恨我,但你不能把全家都拖进去,这个家里不是所有人都欠你的,如果你真要如此,那我只能逆天地之大伦,杀父之后还要弑弟了。”
傅鸣瀛甩下这话,头也不回的离去,任凭威廉在身后怎样哀嚎大哭着挽留,他也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