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代价（下）
枯萎的气息在面对着面、席地而坐的两人之间不断流转。
无言的沉默，它的时间尺度，在李彩煐和苏安两个人的感官中大概也不太相同。
苏安用力地捋了捋自己的寸头，率先打破了这一阵沉默。
“你是几几年生的？”
李彩煐似乎还没有能够从打击的余韵中走出来。
“内？”她有些失神，没有听到苏安的问题。
“我问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00年……2000年。”
“那你现在还没有成人啊。”苏安点了点头，“打过架吧。”
“这个的话……”女孩突然回过神来了，表情有些犹豫。
苏安知道她为什么会犹豫，毕竟刚刚的话题是在学暴上，现在突然说到打架的话题，不可能不谨慎。
“你还需要怕什么，反正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现在情况都这样了不是吗？”
“还能有更糟糕的吗？”
苏安说得没有错，李彩煐也反应了过来。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并没有多少失落的感觉了，反而是觉得轻松了不少。
为什么呢？好奇怪。她心中满是不解。
但是，她已经不去想这个问题了。
面前的男人说得对，已经这样了，还能有更加糟糕的情况吗？
心中某道阀门仿佛被打开了，李彩煐的表情轻松了不少，语气也回复了一些平常的样子。
“打过，我也打过架。”
苏安在听到李彩煐准确的回答之后，并没有太惊讶。
“架都打过了，那人肯定也骂过吧。”
“当然骂过了。打架的时候无条件肯定要一边骂人的，不是吗？”
听到这里，苏安不由得笑出了声。
“看来你在学校也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物呢。”
他收敛住了自己的笑容：“能告诉我你是为什么打架的吗？”
他看见李彩煐沉吟了片刻：“我想想……”
“想起来了。当时是我的一个朋友跟我说的，有人避开我建了一个群，在背后骂我。”
“然后我就去找她理论，最后就打起来了。”
“就我们两个。”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笑，“当时其他人，无论是我的朋友，还是她的朋友，都只是站在一边看着。”
“就是这……”
苏安听得出来，她原本似乎是想结束自己的叙述的。
不过李彩煐想了想，还是继续补充道：“对了，最后是我打赢了。”
“我还在学校的论坛里嘲讽了她。”
“后来，她就没有再找过我的麻烦了。”
“就是这样了。”
苏安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虽然只是一段简短的故事，但是，你知道我能看出来什么吗？”
他的这个说法似乎吸引了李彩煐的一些兴趣。
女孩微微勾起了嘴角：“是什么？”
“一般来说，我认为像你这样的角色，无论有多少人喜欢你，都会有更多的人讨厌你。”
“而喜欢你的人，又有多少是真心喜欢你的呢？”
“你能想明白这一点吗？”
“或者说，你自己其实已经知道这一点了吧。”
李彩煐脸上的微笑又消失不见了。
苏安并没有在意她的表情，因为他正在把自己真正想说的话一点一点地说出来。
“网络上有各种各样的人。”
“有卖弄真心的人，也有喜欢撒谎的人。”
“有理性客观、冷静克制的人，也有只会一味发泄情绪的人。”
“当然，更多的其实是那些见风就是风，见雨就是雨的墙头草，他们的视野只会停留在最浅显的那一层。”
“可惜的是，上面所说到的五类人，此刻都不站在你这一边。”
“你觉得，你在学生时期认识的那么多人，他们属于这五类中的哪一类呢？”
讲到这里，苏安顿了顿，因为他打算换一个说法。
“或者说，你在心中对发帖子指控你的人的身份，以及在帖子下面留言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吗？”
李彩煐的眼神流露出了莫名的神色，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她想明白了很多东西。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苏安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在你心中这份猜测的出现，就是你现在会陷入这个情况的原因。”
“无论你是真的霸凌了，还是没有霸凌。”
苏安的一席话，仿佛在李彩煐的心中敲出了一记重槌。
“那老师nim，照您这样说的，我应该怎么做呢？”
她的眼神此刻似乎恢复了些许光彩。
但是苏安看得出来，那份光彩分明是系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他摇了摇头，“外面关于你的言论，除了默默接受，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真……真的没有我能做的事情了吗？”
李彩煐的语气中还是带着些许的期冀。
不过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愿的。
苏安摇了摇头：“爆料的帖子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影响已成，公众舆论都将矛头指向了你。
“这样的惯性不是那么容易能够抵消的。”
“不计成功率，就算你成功和发帖人私下洽谈好，删除了帖子，也还完全不够。”
“只要你这边提供不出「你是好学生」的确切证据，那么舆论也无法轻易逆转。”
“更何况你们组合现在还在起步阶段，公司那边不会压下这么好的一个舆论发力点的。”
“虽然是负面消息，但是起码能够吸引公众的关注度。”
“别说你没有能够确切证明自己没有学暴行为的证据，就算有，他们也会更加倾向于选择将证据压下来。”
苏安重新看向了李彩煐，她眼底的光彩已经暗淡了一些。
他摘下了自己外套：“你知道吗？”
练习室里并不冷，所以即使现在苏安身上只剩了一件长袖高领毛衣，他也不太觉得冷。
“我也打过架。”
一边说着，他将自己右边的袖子卷起了一段。
一道并不长，但十分显眼的瘢痕随即露了出来，映入到女孩的眼帘中。
“这里曾经被人划开过，用了我好久才养好的，应该能证明吧。”
看着自己那一道已经无法复原的伤疤，苏安脑海中也不禁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背景是一间挤着六个人的昏暗小房间。
他将自己的左手覆到了疤痕上，轻轻地抚摸起来，感受着上面光滑而起伏的触感。
他笑了笑，不过李彩煐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因为女孩觉得这并不是值得笑的东西。
“无论什么时候，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
“你我也不例外。”
“而我，已经付出过太多次这样的代价了。”
感觉到自己的手臂有些变凉了，苏安终于把自己的袖子重新拉了下来，重新遮住了那一道爬虫般的疤痕。
“将所有事情都付诸于斗争，最终的代价，可能就会像这一道伤疤一样，跟随着你的一生。”
“而且除了肉体上的代价，精神上的代价说不定会更加令我们饱受煎熬，不是吗？”
虽然口中依旧是冰冷而平静的语气，但是苏安心中却因为自己说出的话而产生了些许波动。
脑海中放映起了更多的画面。
这次的背景，横跨了他人生短短25年的时间长河，包括了那一座四面高墙围起来的鸟笼，最终落到了那一间夜色中的医院上。
他的人生里消失的两年。
还有这两年间失去的东西。
就是他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的代价。
苏安想揉一揉自己有些肿胀的太阳穴，不过在感知到了面前女孩的视线之后，还是放下了自己的手。
“你在学校中所做的一切选择，都是有相应的代价的。只不过作为idol出道的选择将这个代价无限地放大了而已。”
“如果你没有选择作为一名idol出道，可能你也不会受到来自公众的那么大恶意。”
“说不定和你打过架，闹过矛盾的人，在毕业数十年之后再次相认时还能互相搂着肩膀说笑。”
“就算你真的学暴了，你可能也只是换一个学校，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损失。”
“虽然很扯淡，但是人生就是这样的。”
“但是你选择了出道，选择了站在公众的视线中。”
“如果你在中学时期能够更好地去处理好自己和周围人的关系的话，那么你留下的可能就不是恶名，而是美谈了。”
“不过很可惜，你并没有能够做到。”
“所以，你现在看到的一切，遭遇到的一切，就是你需要付出的代价了。”
“这个代价，只能由你自己一个人承担，其他人是不可能帮到你的。”
“连你自己都没有办法证明自己不是欺凌者，那其他人又能怎么帮助你呢。”
想说的都说完了。
苏安双手撑着地板站了起来，然后居高临下地看向面前的李彩煐。
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女孩此刻眼里的光彩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在脸上勉强地挂起了一丝微笑。
“谢谢您，老师nim。”
“谢我吗？”听到这话，苏安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我没有给你提供什么建议，也没能帮你解决什么问题。谢我什么？”
李彩煐摇了摇头：“起码您没有避讳这个话题，能和我聊了这么多。”
“其实，就算到了现在，连成员们都不太敢问我这个。”
“是嘛。”苏安点了点头，“确实，一般人都不会想莫名奇妙地扯上一个麻烦的吧。”
“也是，在大家眼里，这确实是一个麻烦吧。”
女孩的语气有些失落，头也低了一些。
苏安没有去安抚的想法，只是又掀起了自己左边的衣袖。
“但是，彩煐xi，你知道吗？”
又是一道伤疤。
“我也是学暴的受害者。”
李彩煐一脸惊讶，视线投向了苏安的左手臂。
她已经看到了男人的疤痕，但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其实就是欺凌别人的人。”
“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和你聊这么多吗？”
苏安停顿了一下。
而这正好给了李彩煐将这一句话消化干净的时间。
女孩微微瞪大了眼睛，仰头看向了面前站着的，高大的男人。
灯光被苏安遮到了脑后，以致于李彩煐不太能看得清男人那副有些昏暗的面容上是何样的表情。
她只能感受到，来自男人眼中的，那一道莫名的眼神。
“收敛些锋芒吧，心存敬畏地活着吧。”
“如果你想让我完全相信你的话。”
“这也是你要为曾经的选择，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