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仙缘亦了
黄羽来得悄无声息，却又恰到好处。
阳城事务已毕，无需再多留恋。
“圣心菩萨让贫僧来接你。”黄羽表明来意。
牧云没听过圣心菩萨名号，不过既是佛门得道者，必然不会有恶意。
黄羽脊背几根金羽将其牵住，避免高空寒风把回归凡体的牧云吹下去。
金色羽毛仿佛一个引子，令牧云的思绪得以在繁忙事务中脱身，有时间想一想自己的处境和未来。
他骨子里有亡命赌徒的一面，只身面对生死，连眼都不会眨。可是这种行事风格，时常会令身边人陷入同样的危险。
白鹿天资聪颖，本领高强，总能救他于危难，因此始终没有反思过这种性格带来的隐患。
锦玉虽是龙族，却和当初的白鹿无法同日而语。
万灵妖仙击碎了锦玉的灵识之海，就像是敲响的警钟，提醒牧云世事究竟有多危险。
金翅大鹏的飞行速度超乎想象，甚至还没理出头绪，已经来到普陀山脚下。
“普陀山是圣地，咱们得徒步上山。”
牧云机械地点了点头，跟在黄羽身后，踏上普陀山僧人开辟的石阶。
梵音缭绕，心境逐渐变得平和。
几只金毛灵猴站在白石护栏上，见黄羽和牧云上山，发出吱吱的叫声。
个头最大的灵猴跳下护栏，看见牧云呆愣片刻，继而跃上他的肩头。
牧云曾在灵猴群中生活十几年，与猴属亲近，能听懂它们的叫声。时至今日，这种特质仍未消失。
灵猴发出几声啼鸣，为牧云指明了道路。
他的心忽而颤了一下。
尽管修为破灭，牧云灵识尚处于天道，感知力远强于常人。
圣心菩萨的气息格外强大，甚至不亚于蓬莱仙岛的轩辕玉华。只是其中的熟悉感，就是身化成灰也认得。
青鱼散人和紫翼狮鹫幻化人形，正在静心禅院门口低声交流。
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内容，却可以分辨出是在争吵。
牧云对紫翼狮鹫的人形态印象并不深刻。青鱼散人的嬉皮笑脸，早已烙印进记忆深处，再见只觉分外亲切。
紫翼狮鹫看见牧云，瞬身到他身前，揪着衣襟撒了一阵泼。直到将心中的怨愤发泄出来，方才松开紧握的手。
青鱼散人生怕她又会生事，将紫翼狮鹫拉到暂居的别院，硬着头皮听她唠叨。
牧云整理好长袍，踏进观音殿。
圣心菩萨站起身形。虽则仍是过往面容，却已肉身成圣，再无俗尘留恋。
牧云合十躬身见礼：“青龙居士参见菩萨。”
“牧施主无须多礼，”圣心菩萨莲步轻移，走到佛殿门口，开慧眼看向远山，喃喃道，“睡莲花开了。”
牧云会耍小聪明，若说到智慧，远远不及圣心菩萨。
他没有做声，静待菩萨解惑。
“锦施主灵识之海被外力入侵击碎，有两种医治之法。第一种是弥合创口，付出的代价最小，可裂痕终究存在，即便苏醒也会成为无法修行的龙族。”
“第二种方法呢？”
“牧施主拥有罕见的两个灵根，其中之一化作能量，助你的灵识迈入天道。另一个灵根化为一股气，盘旋在灵识之海，处于闲置状态。”圣心菩萨道，“贫僧需将第二个灵根取出，以万年睡莲为形，重塑锦施主灵识之海。”
如此繁复的医治过程，只有圣心菩萨能完成。
锦玉数次救牧云于危难，如今有机会疗愈她的灵识创伤，自然义不容辞。
“菩萨，请您取走我的灵根，帮锦玉治疗吧。”
“牧施主随我去诺嘉雪山，先取回万年睡莲。”
牧云跟在圣心菩萨身后，缓步走下普陀山往南而行。
南部疆域气候温暖，四季如春。唯独诺嘉雪山上有雪。
老人们常说，这是上天的恩赐。
“牧施主，你可曾听闻过转山？”
“转山是西域佛教的传统，南部疆域的佛门并不常见。”
“贫僧带施主到雪莲所在的山峰，用你的至诚之心，让诺嘉山把万年雪莲送给你。”
如果是别人跟他说这种话，牧云定会心生反抗，然后自作主张地爬到山崖上去采摘雪莲。
唯独圣心菩萨的话，他连一个字眼都不会违背。
“闭上眼睛。”
牧云闭上眼，感受到了久违的静谧。
周围的温度骤降几十度，呼啸寒风刮过，脸颊像被刀子割过一样火辣辣的疼。
睁开双眼，立马被漫天风雪遮蔽了视线。
圣心菩萨端坐莲台，法相庄严，面现慈悲之色。
她的形象穿透了如纱帐般的风雪，直接映入灵识之海。
不需要对话，菩萨圣意已了然于心。
牧云迈开步子，艰难而坚定地踏着厚厚积雪前行。越往前走，心中的声音就越明显。
有种圣洁力量透过天灵，直接进入灵识之海。
圣心菩萨念诵的大自在经在雪峰间回响。犹如醍醐灌顶，使身处迷惘的牧云重新找到方向。
风雪的呼啸声消失不见，凛冽寒风扑面，也不再带来痛苦。
暖流由心脉散发，传遍四肢，力量源源不断。
他见过妖界的仙人，没有兴起丝毫敬畏心。
圣心菩萨尚未进入神仙境，却已是神格初具。
牧云曾像所有修仙者那样追求修为进度，如今方知在绝对天赋面前，自己的努力有多微不足道。
锦玉比她小一岁，已踏入元婴期。若得因缘际会，可连跃数个修为等级，直接位列仙班。
牧云心中没有嫉妒，有的只是替圣心菩萨感到由衷的开心。
他的爱就像漫天飞雪，没有方向，也没有归宿。
艳阳映照，便会化为虚无。
可是……
她说过爱苍生。
他便爱苍生。
暗弱的阳光透过风雪，照在渺小的身影之上，在极寒中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牧云的长袍被冰雪浸湿，寒风将其吹得梆硬，走起路来甚是困难。
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由内而外一片通透。
道心通达的境界，不外如是。
牧云围着山峰转了一圈，全身多处冻伤，手指已不能打弯。
双脚也失去了知觉。
他却不觉得痛苦。见圣心菩萨尚未睁开慧眼，继续沿着前路而行。
踏出来的足迹已被风雪填平，一切从新开始，不过已与第一圈转山的感受截然不同。
肉体逐渐困乏，精神与之相反。
起初对过往的反思平复，继而生出对未来的向往。
迷惘离开了灵识之海，有的只是坚定与豁达。
心灵力量传进灵识，身体的疼痛和疲倦便不再被感知。全无杂念地前行，产生了远超修为的力量。
青鱼散人和紫翼狮鹫站在远山，俯瞰转山的牧云，心中也有几分感动。
“你这个徒弟，还真不是一般人。”
“牧云十六年无法凝神聚气，依然不肯放弃成为修仙者的可能。他脾气很倔，认定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
紫翼狮鹫越了解牧云，心中的怒火就越少。
只是她仍然认为牧云行事鲁莽，时常置身险境。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女儿跟他一同游历。
远山新落下的雪被狂风吹起，贴着崖壁下滑，砸在万年睡莲根部，使其顺着山崖下坠。
圣心菩萨瞬身出现在睡莲下方，双手捧住雪莲，即刻回到山峰之间。
恰在此时，牧云转完了第十圈。
“牧施主，你可有所感悟？”圣心菩萨的佛光，愈加强盛几分。
小事都能提升修为的天赋，牧云自愧弗如。
“多谢圣心菩萨提点，弟子心中已无迷惘。”
“贫僧带你回静心禅院，帮锦施主重塑灵识之海。”
牧云闭上了双眼，温暖的感觉重新回归。诺嘉山一行不过几个时辰，却像经历几度春秋。
青鱼散人和紫翼狮鹫也回到了静心禅院。
“两位施主，贫僧在救你们女儿之前，有件事必须提前知会。”
青鱼散人道：“菩萨但讲无妨。”
“灵识之海和大脑相关联，重塑灵识之海可根除锦施主伤病隐患。只是如此一来，她就会失去过往记忆，与牧施主的仙缘也就断绝了。”
紫翼狮鹫巴不得女儿和牧云划清界限，立即同意重塑灵识之海。
青鱼散人将紫翼狮鹫拉到旁边，低声道：“我好不容易用生命共享契约帮女儿找了个好归宿，你不要轻易做决定。”
紫翼狮鹫闻言，不单支持重塑灵识之海，更希望圣心菩萨能解除生命共享契约。
“牧云是个很好的后生，前途不可限量，但他的心里没有玉儿。失去过往记忆，对她反倒是种解脱。”
紫翼狮鹫的这番话，成功说服了青鱼散人。
“女儿是你带大的，就由你来决定吧。”青鱼散人叹道，“就是可怜牧云，以后要孤苦伶仃了。”
“牧施主是怪杰之命，注定情缘淡薄。青鱼施主不必多虑。”圣心菩萨慧眼如炬，早已明晰牧云未来。
“菩萨，请您施法医治。”
“你们都出去吧。”
青鱼散人和紫翼狮鹫站在院中焦急等待。
黄羽连续飞行，早已人困马乏，躺在静室里休息。
无尘尊者接到信，来至静心禅院，坐在静室毡垫上默诵观音经。
他以最赤诚的佛心，祈求锦玉安度此难关。
黄羽悠然醒来，伸了个懒腰，见无尘尊者仍在默诵经文。仔细一听，是普陀山常见的观音经。
待他念诵到最后一节，黄羽瞬身到无尘尊者背后，轻敲肩膀将其唤醒。
“尊者，你有没有觉得，咱们跟牧施主和锦施主一起经历了很多？”
“出家人四大皆空，一切皆迷惘，过眼如云烟。”
“无尘，贫僧没你的修为定力。仔细想来，还挺怀念灵宝大会和万妖山之行。想到锦施主醒来就会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心中竟有几分怅然。”
“世间万物皆缘法，锦施主命该如此。”
“阿弥陀佛。”
青鱼散人和紫翼狮鹫不是佛门弟子，传音谈话内容更贴合实际。
“女儿醒来后不知还能保留多少记忆。”紫翼狮鹫不无担心地说。
青鱼散人宽慰道：“即便玉儿什么都不记得，有圣心菩萨在，也有办法应对。”
吱呀一声轻响，木门由里打开。
锦玉面现疑惑地走出来，看见院中的男女，问道：“菩萨说你们是我的父母，这是真的吗？”
紫翼狮鹫快步走过去，双手扶住锦玉，凝望着女儿面容，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血脉相连的力量，在灵兽族群比人族更加明显。
锦玉已记不起几百年的过往，但血脉相连的感觉，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心头。
黄羽和无尘尊者来至院中，没有打搅一家团聚，也没有给重生的锦玉增添烦恼。
他们保持着沉默，任由一段尘缘随风而逝。
紫翼狮鹫带锦玉返回青峰山。
青鱼散人不愿在普陀山多耽，看望过昏迷不醒的牧云，确认他安然无恙，也离开了静心禅院。
三日后，牧云苏醒过来，闲来无事占卜姻缘。
尘缘已尽，仙缘亦了。
不被重视的光阴，便是身为道侣的情谊。
牧云站在门口，仰望远处雪山，对情字的理解更加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