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值得
牧云筋骨内伤已愈，修为却只能从最基础阶段重新开始，绝非一日之功。
乘坐莲台和骑马的城主邵正前往罗阳峰山脚，在即将修建道观的中立地带谈判，最符合双方利益。
邵正带来了南部群山地图。
上边有用毛笔涂抹的痕迹，旁边写着楷体“万妖山”。
妖狐王幻化人形，一袭白色长袍，俨然人族贵公子。若是在上京出来逛一圈，定能风靡万千少女。
只可惜来谈判的都是得道高人，就连牧云这个修为尽失的凡人，都见过不少大场面。
牧云穿了青色长袍和罩衫，青丝带束发，手中拿着一支横笛，江湖豪侠的气概尽显。
“牧先生，果然是豪气干云。”身材高大的巨石王拱手见礼。
牧云笑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本王是万妖山大妖王，本体是一块补天石，也算是吸收天地灵气，得日月精华而生的妖精。”巨石王自报家门。
“原来是万妖山的妖主，失敬失敬。”邵正主动搭腔。
“你是？”
“鄙人是这阳城城主。”
玉虚子道长换上了崭新道袍，手执拂尘，翩然驾鹤而来。
“道长，你迟到了。”
“贫道游遍九百里万妖山，寻出了一段相对平坦的路，已标记在地图上。如若双方没有异议，可直接签订契约。”
梦魔站在远处，清楚意识到和牧云的差距。
这种差距是他用数百年方能弥补的沟壑，也许是永不能逾越之天堑。
梦魔接手雷云峰时，曾和妖狐王有过对话。对方的话语，仍在他耳畔回响。
……
“妖狐大王，您修为这么高。为何不亲自做这万妖山的妖王，却要把巨石王推上宝座？”
“你没听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吗？想要明哲保身，尽量收敛锋芒才是正途。”妖狐王的眼神狡黠而充满智慧。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本王很欣赏你的能力，但讲无妨。”
“牧云修为尽废，不过是个凡人，大王为何不找机会除掉他，消除这个万妖山的祸患？”
“夜魇大王，我欣赏你的能力，却不欣赏你的头脑。”妖狐王微笑道，“你可知牧云是何来头？”
“难道是哪位大仙或佛陀菩萨转世？”
“不，他只是个普通人。不是皇家失散多年的孩子，也不是丞相或都督的私生子。”
“既然没显赫背景，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背景只是上天赋予，真正了不起的是后天努力。牧云身为万中无一的阵法大师，置生死于度外，心系天下苍生。这样的人，本王不想与他为敌。”
“可他明明是个大麻烦。”
“你是否读过人族的典籍？”
“没什么兴趣。”
“我很喜欢典籍中的一个词汇，叫作‘仁者无敌’。牧云具备仁者特质。”
“可他杀掉了蛇盘峰和双龙峰上的所有妖族。”
“牧云只是具备仁者特质，并非盲目的从善之流。自从肉体堕入修罗道，一旦失去理智，他就会化身杀人利器。”妖狐王仍然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微笑，“换言之，只要你不惹他，就能万事大吉。”
“他只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
“本王跟你说不明白。”
妖狐王离开前，留下了一杯酒。
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
梦魔看着和各路大佬谈笑风生的牧云，恍惚明白为何万妖山众妖王对他恭敬有加。
原来以实力论豪杰的修仙界，也有特例。
玉虚子摘下腰间玉葫芦，吹一口仙气，迎风暴涨到舟船大小，载上巨石王、妖狐王、牧云和邵正。
一行五人鸟瞰玉虚子道长选取的通商路径。
妖狐王笑道：“此路两旁皆灵秀之所在，地势平坦，将阳城与南部河流相连。风起云涌，水脉互通。道长不愧是通天教主座下弟子，果然慧眼如炬。”
巨石王也想说点美言，自知不如妖狐王这般流畅，索性来到葫芦大峰，问道：“城主，你对这条路还满意吗？”
邵正肉眼凡胎，看不出风水门道，却也能感受到途经之处水草丰美，树木葱郁，心中无比畅快：“鄙人曾以为人妖殊途，甚至无法共存。如今看来，倒是书卷中的记载有失偏颇了。”
牧云笑道：“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就像一个环，缺一不可。如何在这广袤的玲珑世界共存，是值得各族世代探索的问题。”
巨石王是女娲石成精，存活数亿年之久，见过人世间的太平安乐，也经历过血雨猩风。
他不以人类为食，比寻常妖族更能感受到善意，也更容易理解人族的想法。
“邵城主，妖族虽不进阳城，但城里发生的事，向来逃不过我们的眼睛。你是个好官，只是没得到拥戴。”
牧云笑道：“邵城主只是没得到那些奸商富贾的拥戴。你去问一下黎民百姓，他们看得最清楚。”
“牧先生总是观点独特。”
“可能是我修为低，更贴近凡人，所以视角与你们这些活了许多年的妖族不同。”
“有道理。这或许就是你能想着平民，而我们只想安享荣华的原因。”
邵正和妖族此前从未有过接触，旁听牧云和巨石王的谈话，了解到许多平日习惯忽略的细枝末节。
他总想着百姓，却忘了将视野放得更大，考虑天地万物互存共生的平衡之道。
玲珑星并非只有人兽的低维度世界，而是人兽神仙妖等种族共同栖身的高维度复合世界。
天理循环是佛道两家思考了数千万年的问题，思维之深刻，绝非读了十几年书的人族能够媲美。
“本以为鄙人看的书够多，知识足够丰富。今日接触到更广阔的天地，方知所学甚少。”邵正身为读书人，不禁有些羞愧。
“邵城主是个好官，但有时候要学会变通，方能获得各阵营的支持。”巨石王道，“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如果法度太过严明，某些民众赖以为生的灰色产业就无法生存。”
邵正道：“多谢妖主赐教。只是这里边的学问太深，鄙人不敢以三言两语，便更改一贯坚持的施政策略。”
妖狐王出现在葫芦大峰，方才的话题自然中断。
巨石王看见牧云手中的玉笛，提议让他吹奏一曲。
白鹿喜欢音乐，牧云便在夜晚来临时努力练习。十年间学全了各种乐器，偏爱笛子和古琴。
《天下大同》曲于半空中响起，犹如之音，随着玉葫芦的飞行，传遍了万妖山河谷。
河边饮水的小兽，仰头看向玉葫芦，黝黑双眼倒映天空，沉醉在乐曲声中，恍惚以为身处仙境。
它们尚不具备灵智，却懂得世间音律。偶尔有几只发出嘹亮啸叫，应和半空的玉笛之音。
奇妙的是仿佛一切都在算计之内，杂音的出现并未破坏掉曲子的氛围，反而像点睛之笔。
远处一只仙鹤飞来，伴随玉葫芦而行。
“这是贫道的坐骑，它平素就爱听曲，却是挑剔的很，非仙乐不伴飞。牧道友的音乐造诣，丝毫不在酿酒术之下。”
不仅百兽啼鸣不会影响音律，就连玉虚子道长的话语，也无法破坏乐曲与万物的和谐。
《天下大同》是由上京名家欧阳贤融合万物之音所作，音律极为繁复，能完整记下来的人并不多，演奏时需得在面前放置乐谱。
牧云无提示吹奏此曲，已强过诸多乐师。将此曲演奏到极致，更是彰显出个中翘楚的天资。
众人身处天地间，感受高空凉风吹拂，放空心思，体味玲珑世界之浩渺，沉醉于宛转悠扬的笛声。
一曲奏罢，自西向东奔涌的宽广河流已映入眼帘。
众人无不称赞。
“牧先生，此曲只应天上有！”
“本王听完曲子只觉身心舒畅。若是有坛美酒，那就更好了。”
“妖狐王之意不在仙曲，实在美酒啊。”
巨石王笑道：“本王几次听妖狐王赞美牧先生的酿酒术，可惜只闻其名，未曾有幸亲尝美味，实在是件憾事。”
牧云昨晚彻夜修炼，凝聚了些许真气，从玉葫芦中召唤出五坛美酒，放在葫芦大峰。
玉虚子停住玉葫芦，正下方就是湍急的河流。
巨石王施了个妖术，酒坛盖子飞起。
各种酒香立即飘浮而出，杂而不乱，互相之间并没有冲突。
巨石王将最中意的酒坛摄到手里，仰头喝下一大口，美酒入腹，感觉其乐无穷。
聆听了天下大同曲，又喝下琼浆玉液般的美酒。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产生一种想法——今天一切都显得格外美好。
玉葫芦带着游览一遍通商路，双方都满意，签订契约就是顺理成章的手续。
巨石王画了押；邵正盖上城主宝印。
一式两份。
玉虚子施展仙法，为双方的契约加了一道保险。
“日后贫道会在罗阳峰开设道观，还望人妖两族能卖我个面子，不要违反契约规则。”
妖狐王笑道：“玉虚子道长师门显赫，万妖山不会与您为敌。”
牧云俯瞰奔涌河流，饮尽一坛酒道：“诸位，咱们该回城了。”
两大妖王要了几十坛酒，化作黑烟消失不见。
玉虚子催动玉葫芦，将邵正和牧云送到阳城城南门。
百姓们早已等候多时，见城主归来，翘首观望。
“商路通了！”邵正站在葫芦大峰上，高声宣布谈判结果。
此言一出，百姓们纷纷跪谢城主。
邵正遵从牧云意愿，没有将万妖山的实情告知民众，故此除邵正和师爷外，无人知晓征伐万妖山的详情。
城主府流传到民间的故事版本，通商功臣归属于皈依佛门的戒尺大师。
邵正命令工匠修葺废弃土地庙，将戒尺大师的泥塑立于其中，享受四时香火。
……
细雨纷飞。
牧云站在路边树林，手里拿着虎魄刀和阵法罗盘。
他要解开一个妖族的困惑。
梦魔只身来到约定地点。
“法阵，开！”
白光闪过，法阵成型。
梦魔体内气旋消散，脖子微凉，继而有种隐约痛感。
用手摸向脖颈，立即沾满了黑色鲜血。
牧云收起的虎魄刀，却未曾沾染半点血迹。
“只要伤口再加深半寸，你的喉咙和血管皆会破裂。你苦苦探索的问题，可曾有了答案？”
梦魔心下大惊。
他急忙敷上特效金疮药，面色煞白道：“牧先生，我知错了，求你饶我一命！”
远处传来马匹打响鼻的声音。
牧云没有理会战兢兢的梦魔，收起虎魄刀，快步走过去探查。
一对年迈夫妇躲在马车下边，雨滴穿过破旧马车，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
牧云急忙召出两把纸伞，递给了老夫妇。
老汉满脸不好意思，憨笑着不肯接。
老妪接过纸伞，用笑容代替感谢。
“老人家，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老伴是河对岸嫁过来的，从未回过娘家。好不容易通了商路，我得带她再去看看河，顺便拜访一下多年未见的家人。”说完，老汉脸上现出灿烂笑容。
牧云也跟着笑了。
他曾问过自己，万妖山之行是否真的有意义。
看到老夫妇没有杂质的笑脸，顿悟所有的牺牲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