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韶与曙
英子慌里慌张跑到了海泊桥,她把小身体藏在一家店铺的墙檐下。她小心翼翼探出身子,抬起头,她看到一个细高个子窜过了桥东,那个身影有点像新修,新修身后有二十几个鬼子,他们嘴里叽里咕噜乱叫,“抓活的!抓活的!”
还没能等英子看仔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眨眼就不见了……英子的心开始“突突突”乱跳,她害怕,她担心,她紧张,她全身抖个不停。
就在这时,从桥下面突然窜出另一个人影,他手里举着短枪,子弹“啪啪”飞向追击新修的鬼子。
鬼子“呼啦”一下匍匐在地,动作熟练又迅速地支撑起机关枪,火光很快包围了那个身影。
那个身影一边回头射击,一边借助桥上围栏躲闪着鬼子的子弹,一边往桥上飞奔。
突然,那个人的身体从桥上面滚了下来。
英子吓得想喊,为什么要喊?她也不知道,她嘴唇哆嗦地张不开口;她的双手紧紧抓着前襟和衣领,抓得她自己喘不动气;她想窜出巷子去看看,可她的两只脚好像僵住了,迈不动。
外面的鬼子“叽叽咕咕”高声嚷嚷,听声音很狂躁,又很气愤,还有点失望。
少顷,英子平稳了一下情绪,她把头抬起来,把身体大胆地往前挪了一步,她胆战心惊地把眼睛穿过店铺的招牌,投向桥那边。
只见几个鬼子围了一圈,用他们脚上的大皮鞋踢着那个地上躺着的人,他们嘴里趾高气扬、旁若无人地高声叫嚷着,他们阴森森的声音在夜色里飘荡,让人骨寒毛竖。
一个鬼子军官嘴里一边“哇哇”大叫着,一边举着他手里的一把长刀,一边指挥着他身前背后的鬼子兵继续往桥东追下去。
英子全身哆嗦,那种冷的哆嗦。
天是热的,知了在桥下面的柳树上叫着,叫的人心惶惶,叫的人心烦意乱,英子想哭,她急忙用双手使劲抱住她的嘴巴,泪水滑落她的脸颊,钻出她的指缝。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飞来几颗手榴弹“轰隆隆隆”。
蹿到桥上的几个鬼子一下趴在了桥面上。
桥下,还没有跨上桥的鬼子被飞来的手榴弹炸飞了,升腾的烟雾之中带着鬼子残缺的身体在飞舞,溅起来的血水从半空“哗哗”落了下来。
静了一会儿,桥上的鬼子哆里哆嗦站了起来,他们慌里慌忙举起了手里的机关枪,没有目的地、狠狠地四处扫射,刹那间火光擦亮了夜空,街道上的招牌、店铺的窗户和门板、路旁的梧桐树、桥下面的柳树,一片片倒下去。
少顷,鬼子停止了射击,抬起张煌的眼神四处张望,静悄悄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然后他们转身继续朝着桥东头追下去。
听着鬼子的脚步声跑远了,英子颤抖着身体从店铺的墙檐后面走了出来,她满脸都是泪,她的脚步紧张又害怕,更多的是担心,她怕被鬼子打死的那个人是她认识的人。她双手颤抖着抓着她肩上的破筐,天空之中没有风,更没有冷,只有燥热,可,她只感觉全身冰冷,单薄又破旧的小衫遮挡不住她心里“突突”升起的一股股凉气,凉到她的每根手指。
身后几家店铺里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有几双眼睛穿过了破烂不堪的门板,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近桥边,走近那个地上躺着的人,他们满眼惊骇。
桥下面全是血水,还有鬼子残缺的肢体。
有的血水是从桥面上滚下来的,有的是从地上趴着的人身上冒出来的。
英子全身哆嗦,她哆嗦着跪下身体,她伸出双手,她使劲把那个趴在地上的脸扳过来。
借着桥下的路灯,英子看过去,眼前的人一脸烂七八糟的胡须,五十岁左右的岁数……这个人一身工人制服。英子摇摇头,长舒了一口气,她不认识眼前的人。
“什么人?”“游击队!”随着话音,英子身前背后窜出了几个人影,英子心里一激灵,她不敢抬头,她肩上的竹筐“出溜”滑到了地上,那个破筐子在地面上滚着,滚着,突然不知被谁踢了一脚,那个破筐停了下来,停在了英子的脚边。
英子佝偻着细窄的肩膀,她偷偷抬起眼角,战战兢兢扫视了一圈,她眼前是一条条黑色的警裤,是伪军?是二鬼子!二鬼子没有走?英子皱皱眉头,她依然跪着没动,似乎她已经没有了刚刚的害怕,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平静地等着二鬼子向她开枪。
突然,擦着英子头顶又“扑通”落下一具尸体。
英子悄悄打开眼角,她一愣,这具死尸身上穿着一身黑色警察制服,看模样四十几岁,是一个二鬼子。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董卓祥苍凉的呼喊声,“英子呀!你在这儿做什么呀?”
董卓祥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他一边蹒跚着跑到了英子身边。
他“扑通”跪在那一些二鬼子的面前,“长官呀,这是俺的干女儿,她是来捡落的,您瞅瞅她身上的衣服,孩子没的穿呀!”
“她是谁?你是谁?”一个二鬼子一边指着地上跪着的英子问董卓祥,他又一边抬起大脚踢踢地上的那具尸首,“这个人你们认识吗?他是炸毁日本棉布厂的人,你们和他什么关系?快说!”
董卓祥慌忙弓头作揖,“长官,她是俺干女儿,她每天出来捡落,她,她可能看到了这……她想要衣服!”董卓祥拽拽他身上穿着衣服,他又指着那个穿着工人制服的尸体说,“不认识!俺怎么能认识他呢?俺这身体出趟门不容易,走几步都喘不动气,俺能认识谁呀?”
“他,你们应该认识吧?”旁边一个二鬼子指着身上穿着警察制服的尸体,厉声质问董卓祥,“是谁杀了他?他是我们的李长官,快说!”
董卓祥慌忙摇头摆手,“俺不认识,俺真的不认识呀,谁杀了他?俺哪儿知道呀?俺连只鸡都不敢杀……”
就在这时,旁边街口又走来一人,他走近二鬼子,他附耳与几个二鬼子说了几句话。
“可怜可怜孩子吧!”董卓祥一边继续哀求二鬼子,他一边不断地咳嗽,“俺身体不好,全靠这个孩子到处捡落,捡煤渣啊!”
旁边的几家店铺走出几个胆大的掌柜的,他们迈着大步向英子和董卓祥这边走来。接着,又从巷子里窜出几个胆大的,他们慢慢围拢到二鬼子身旁。
有几个人为英子求情,“放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吧!咱们都是中国人呀!再说,您看看,她这点小身体能做什么?”
“把这个人给她,他的衣服也给她!把他扔掉!”一个二鬼子一边气哼哼地斜视着在场的所有人,他一边举起他手里的枪在英子脑门上敲了几下,“如果发现你们撒谎,通通死了死了的!”二鬼子不仅嚣张跋扈,嘴里还学说着日本话,一副神气活现又牛逼哄哄的表情。
“不要啊!”董卓祥一下抱住英子的头,“长官,我们不敢,不敢!我们都是良民啊!”
“今天看在周掌柜的面子上,暂时饶了你们!”二鬼子气哼哼走了。
看着二鬼子远去,有个人伸手拉起了董卓祥,“董师傅,快起来!”
“周掌柜的?!”董卓祥嘴里低声叫了一声,他一边胆战心惊地站了起来,他一边弯腰伸手拉起英子,他一边看着那个周掌柜的,“周掌柜的,谢谢您!今天幸亏有您呀!”
“董师傅,要谢还是谢谢您,是您救下这个可怜的孩子呀!”
来人正是周永萱,周永萱向董卓祥抱拳行礼。
英子早听出了周永萱的声音,她站起身向周永萱鞠躬感谢。
周永萱急忙摆手,“不用了,咱们都是中国人!”周永萱并没有马上认出英子,也许是因为天黑,也许是大家刚刚摆脱了胆战心惊,心有余悸。
英子搀扶着不断咳嗽的董卓祥,她想说什么,她什么也没说,她真心感激董卓祥又一次救了她。
“董师傅,过几天俺给您配点药!”周永萱扭脸看看董卓祥。
“老毛病了,本来过了春天好点了,没想到这闷热让俺又……”董卓祥不停地咳嗽着。
“您心里、肺里有火,吃点牛黄膏就好了!”周永萱嘱咐董卓祥。
正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从不远处“吱嘎吱嘎”推来一辆平板车。这是拉尸体的车子,青岛市民都认识。尤其夏天,这样的车子满街转悠,转悠着寻找无人认领的尸体。
只见那个人一边停下车,一边招呼看热闹的人,“大家帮帮忙,这,如果臭街上会有病毒!来来来!”
很快,两具尸体被大家抬上了平板车。
英子无意地抬了抬眼角,那个推平板车的脏兮兮的男人向英子递了一个眼神,“小姑娘,你要这个人身上衣服吗?待会俺找个没人的地方给他脱下来,送给你,你一个女孩子大庭广众之下脱男人衣服不方便吧?”
“家兴?!”英子耳边传来家兴熟悉的声音,她心里一喜,她没有说话,她轻轻点点头。
家兴又靠近英子,“那个吴穷新修不知去向,你多留意!”
英子想说她刚刚见过新修和吴穷,她没说。
英子转身扶着董卓祥的胳膊,“董伯伯,咱们回家吧!”
“英子?!是你呀,刚刚,俺没认出你!”周永萱低头看看英子,他又抬头看看拉车的家兴,家兴头上带着一顶破草帽,衣衫褴褛,满脸脏兮兮。
“这个师傅,这么晚还劳烦您,您辛苦了!”周永萱一边说,一边走近家兴。
家兴笑眯眯地看着周永萱,“辛苦啥,吃这碗饭就要干这埋汰活,不是吗?”
周永萱压低声音,“你怎么还不出城?”
“还有两个朋友没有下落!”家兴皱皱眉头。
“你先走,后面事情我们帮忙!走一个算一个!”周永萱满脸严肃。
“只能这样!”家兴垂下头,他心里有点难过。
周永萱转身又走到英子和董卓祥身旁,“咱们都回家吧!”
“好,好!”董卓祥身体非常虚弱,他一边咳嗽,一边点头。
走了一半路,周永萱站住脚和董卓祥抱拳一笑,“董师傅,不好意思,俺还有点事儿,明儿俺亲自去看您!”
“您忙,您忙!”董卓祥也向周永萱抱抱拳,“今儿谢谢您周老板啦!”
英子也向周永萱弯弯腰。
周永萱走近英子,他小声嘱咐,“英子,以后不要再出来捡落了,有事去找周伯伯!”
“嗯!”英子感激周永萱的出手相救,“谢谢您,周师傅。”
刚刚,英子也看到家兴和周永萱低语,虽然没有听到他们两个人说什么,看他们表情与眼神,家兴与周永萱不单单认识那么简单,家兴与周永萱一定也说起了新修和吴穷。
守着董卓祥英子也不敢多问,她心里又担心董卓祥的身体,由于董卓祥跟着她跑了三条街,此时此刻的董卓祥已经大汗淋漓,并且咳得比先前更厉害了,英子心里想必须马上送董卓祥回家。
英子跟着董卓祥慢慢走到了利津路。
抬头望去,街面上很安静,店铺已经关了门,似乎东镇与海泊桥上发生的事情没有影响到这儿的人。
街口有一家酒馆,还有一家粮店,还有几家布匹店,从各家店铺的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灯光好似被关在笼子里,只露出黄豆大小的亮点。
董家裁房铺子对过的杂货店里也非常安静,黑暗里有风在动,吹着门前招牌,虚掩的窗棂上露出一个个影绰绰的影子,也许是不远处的枪弹声惊吓到了他们,他们心里又害怕又好奇,又不敢走出铺子,他们只能躲在黑暗里谨慎小心地偷窥着街道上的状况。
今儿,天上的弯月比平日里亮堂,照着屋顶与街道,一切都是青灰之色;星星不知被谁藏起了几颗,显得尤其稀疏、凌乱又遮遮掩掩;一片云拥抱了那点点光,云太薄了,遮不住顽皮又调皮的亮,急躁地上蹿下跳,空气里多了一些湿润,似乎是云落下的几串无可奈何的泪滴。
英子跟着董卓祥的身影穿过了粮店和酒馆,他们东拐西拐到了董家铺子的后门,董家的后门半敞着。董卓祥刚刚走到自家后院门口,他的身体向前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英子疾走几步扶住董卓祥的胳膊。
董卓祥由于受到了惊吓全身像筛糠,他嘴里除了铿锵的咳嗽声,剩下的只有有气无力的“哼哼哼”声。
从董家屋檐上传来几声啄啄喳喳的燕啼,都说燕子进家门垒窝人丁兴旺,可是,英子却在这黑夜里看到了董家的落败,她心里有点伤悲。
这个时候,新菊已经睡了,她屋里的灯黑着,不知她睡下多久了?屋里传来她均匀的呼噜声,声音不大,细腻又享受的鼾声在这黑夜里那么清奇,似乎还能听到新菊梦中呢语。
董卓祥屋里的马蹄灯亮着,灯亮从黑乎乎的窗户里透出来,那亮光非常微弱。英子急忙搀扶着董卓祥走进屋子,她把董卓祥扶到床上躺下,她转身又抓起桌上的茶杯和暖瓶,她一边看着董卓祥惊魂没定的惨白的脸色,“董伯伯,今儿谢谢您!”
董卓祥喘了口长气,他抬起眼角看着英子,“英子,今天我看到那个李警官死了,死的好呀,自从日本人来了他好像多了一双手,从崂山捞到了东镇,从东镇捞到了利津路和威海路,他是无处不在,狗仗狗势,我们这一些商铺呀都恨他,今天那一些帮你求情的,几乎都是街面上商铺的掌柜的呀!”董卓祥以为英子不认识周永萱。
“嗯”英子不认识董卓祥嘴里的那个李警官,只要她知道那个李警官是坏人就够了,好人死了,坏人也死了,英子心里多少有点平衡。
“董伯伯,您今天白天吃药了吗?”英子嗅嗅屋里没有一星点的汤药味,只有一股浓浓的烟味,英子寻着烟味看过去,桌边上放着一根长长的烟袋。
平日里没看到董卓祥有抽烟的习惯呀?
“董伯伯,您有哮喘不能抽烟呀!”英子走近董卓祥,她把手里的热水递给董卓祥。
董卓祥扭脸看着英子,他一边咳着,他一边用右手支撑着床沿,他一边颤抖着伸出左手,他接过英子递过来的茶杯,“英子,汤药太苦了,喝不惯呀,偶尔抽几口闷烟,解解俺这乏味的人生!”
“苦药治病!抽烟对肺不好!”英子真的很担心董卓祥的身体。
“抽大烟抽不起,又怕上了瘾,俺只好搓点烟叶,偶尔吸一口,没有太大瘾,放心吧!英子,你快回家吧!”董卓祥喝了口水,他抬起头盯着英子,“俺听到那个孩子对你说了什么?你们认识吗?”
英子摇摇头。
“你不说,俺也不问了!你快回家吧,明天还要上班不是吗?”董卓祥嘴里唠叨着。
“好,俺回去了!您好好照顾自己,过几天俺给您请个医生过来!”英子一边说一边走出了屋子。董卓祥看着英子的背影忙不迭地嘱咐,“英子,路上注意安全,可不能再去好奇了……”
“嗯”英子离开了董卓祥的家,她背着竹筐穿小巷走小路,她的脚步很快到了柳巷子的路口。
她的脚步刚刚转过路口,她一扭脸看到从吴穷家的门口窜出一个身形。“吴穷?”英子一激灵。
吴穷家的房子是租赁来的,自从刘香娥死了,这处房子再也没有租出去,虽然刘香娥没有死在家里,但刘香娥的脾气秉性一臭万里,她住过的房子没有人想租。
“吴穷!”英子低声喊了一声。
吴穷一激灵,“英子?”
吴穷走近英子,“英子,你去哪儿了?”
“你和新修哥在一起吗?”英子没有接吴穷的话。
“新修负伤了!”吴穷低低细语,他怕他的话吓到英子,他急忙补充,“不大碍!”
“负伤?!”英子一激灵,“伤到了哪儿?”
“腿!”吴穷知道英子担心新修,他急忙补充,“穿透伤,只是天热,俺怕伤口不太好愈合!”
“他在哪儿?在你们家吗?!”
吴穷点点头。
“俺去看看他!”英子一边说着一边着急地向前走了一步。
“他睡了,不要再打扰他了!他没大碍!”
“新修哥真的没事吗?真的?”英子的心揪揪着,她嘴里带着泪音,“让新修哥回叶家吧,俺去请医生!”
“不行,很危险!来回折腾不好,弄出动静更不好!”吴穷似乎比以前成熟稳重了很多。
英子突然想起董卓祥需要请医生,她心里有了主意,“俺有办法了,你还是把新修哥交给俺吧!”
“你想带他去哪?”吴穷皱着眉头,黑夜里他看不清英子脸上的表情,他更不知道英子心里怎么想的。
“让他去董家,董家徒工很多,安全!董卓祥有哮喘,他必须请医生,明天俺让朱老伯请肖医生过去!”
“好主意!”英子背后突然传来了朱老大的声音。
“你去了那么久,我们很着急!”吴穷盯着朱老大的眼睛,“没遇到麻烦吧?”
朱老大没理睬吴穷,他走近英子,“后半夜我们就把新修送到董家,其余事情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回家睡觉吧,不要把鬼子招来!”
“回去吧,英子!”吴穷也嘱咐英子。
“…”英子看了一眼朱家老大,她又看了一眼吴穷,“你们走巷子,不要走大路,告诉新修哥,俺明天下班去看他!”
“好!”吴穷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