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晰与惜
一晃潮湿烦闷的六月过去了,天越来越热,柳巷子旁边的臭水沟飘起一股股臭味,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像习惯了苍蝇满天飞,然后落在巷子的马桶上久久不愿离去;习惯了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饿肚子,公园里的野菜已经被人们挖得露出了黄咔咔的地皮。
仔细算算清凤在叶家住了一个多月了,眼瞅着叶家再也拿不出吃的,孩子们每天嚼着几颗黄豆都笑得开心,让清凤心里难受,又让她落泪。
英子准备去一趟董卓祥家看看新菊,她把几颗烤黄豆包在一块手帕里攥在她手心里,她又把编好的凤凰扣子仔细包在一块干净的包袱里,然后她和清凤交待了几句就出了门。
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人力车在人群里穿梭,带起一股股热浪,天真得很热,车夫袒露的后背和前胸上滚落的汗珠子砸在路面坚硬的石头上,闪着晶莹莹的光。青岛的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车夫吃力的背影让人看着着急;马路四周的店铺大敞开门,客人不多,冷冷静静,一阵热风吹进各家布店,撩拨着柜台上的各色花布,看着馋人,如果能给新丽新新他们做几件汗衫多好呀,英子摇摇头,哪有那么多钱?有钱还要买点粮食,那怕橡子面也可以;抬起头往前看,高高大大的坦胸露腹的女人画像挂在墙上,满腮的胭脂红,滴血的红唇,美女雪白的身体在潮湿的空气里摇曳,似乎就要从墙上掉了下来;拥挤的人群里钻出几个卖香烟的小孩,夹杂着卖炒花生瓜子的吆喝声。
英子想:这个季节,花生也应该收成了吧?对,晚上必须去郊区一趟,寻点地里落下的花生。
英子一边想着,她的脚步慢慢变得轻快,拐过街口就看到了董家裁缝铺子。董家铺子就在前面众多商铺之间,虽不起眼,也很显眼,尤其那块“董家裁房铺子”的老招牌在阳光下尤其引人注目。英子似乎看到了董卓祥拉着新菊的手站在铺子里面……
英子走近了,她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抬起头看过去,董家裁缝铺关着门,门前只有匆匆而过的行人,两扇门板把店铺里面遮挡的严严实实,出了什么事?英子皱着眉头,她突然想到董家后院墙上还有扇小门,前门关着也许后门开着吧?
董家的后门的确开着。
英子疾走几步,刚拐过路口,她看到从董家后院门内走出一个肩上背着药箱的男人,看那男人穿者打扮像个郎中。董家有人生病?英子不敢冒失上前,她把身体躲在董家门口不远的巷子里,她等了小一会儿,董家没有再出来人,那个郎中孤零零走了。新菊没在家?新菊生病了?英子一边想着,她一边急忙迈开脚丫蹿进了董家后院,她站在冷冷清清的院落里张望,北屋里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偏房里有声音,偏房的门开着,里面传出新菊的声音,新菊嘴里嘟囔着什么?似乎新菊还在埋怨什么?“俺不会烧水,让俺烧水做饭伺候你,你又不是俺亲爹哼,俺到董家是来享福的……”
英子急忙走近偏房门口,她抬起头,她的眼睛谨慎小心地看进去,她看到了一脸怒气的新菊,她还看到一些白花花大米散落在新菊的脚下,看着那一些散落的大米英子心疼呀,新丽和新新在家挨饿,而新菊她……英子突然瞪大眼睛吼了一嗓子,“新菊,你为什么糟蹋粮食?”英子一声吼吓了新菊一跳。新菊一愣,她哆嗦着身体抬起头,当她看清是英子时,她扔下手里的淘米碗扑向英子,“英子姐,英子姐,你可来了,董,俺爹病了,他说饿了,让俺做饭,俺不会呀!”
“好,我来,你去看看董师傅怎么啦,问问他还想吃什么?”英子一边说一边把她手里的包袱放在了窗台上,她又把那一捧烤黄豆递给新菊,“给,拿去吃吧!”
新菊满脸兴奋,“英子姐,什么东西呀?”
“是你最喜欢吃的烤黄豆!”英子一边弯下腰把散落一地的大米一粒粒仔仔细细捡起来,她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新菊说,“新菊呀,你怎么这么浪费?你知道吗?叶家已经好几天没有干粮了,只有野菜汤子……”
新菊根本没有听到英子说什么,她垂着头,她撇了撇嘴角,她抓着那个包着烤黄豆的手绢一扭身走了。
英子收拾好地上的大米,她又用清水把大米洗了几遍,然后她把清理好的大米放进了盆里,她急忙生火做饭,她看到灶台上还有一捆绿油油的小白菜,她又清炒了一盘小白菜。
英子端着一碗米饭和一盘清炒小白菜走进了董卓祥的房间。
董卓祥闻到了饭菜香味,他抬起头,当他看清屋门口出现了英子清瘦的小身影时,他从床上使劲挪挪身体准备坐起来。
英子急忙把手里的托盘放到董卓祥床边的桌子上,她上前扶起董卓祥,“董师傅,您有病可以托人捎话给英子呀!”
“那天下雨淋着了,一直没好,没想到,今早上就起不来床了,幸亏有个徒工喊来了郎中,那个郎中给俺开了药,还没去抓呀,俺这命唉!”董卓祥一边叨叨絮絮地说着,他一边不停地咳嗽着。
英子生气地抬起眼角瞄着站在门口旁边的新菊,“药店就在对过,您可以让新菊去呀!”
“她去了,那些钱她买了吃的啦,她,嗨,郎中已经来了两趟了……”董卓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口气“唉!”
英子又扭脸狠狠瞪了新菊一眼。她突然看见新菊脚底下踩着那一些烤黄豆,还有她那块干干净净的手绢也被新菊踩在脚下,英子心里一颤,她想向新菊发火,可,一旁的董卓祥在咳嗽,她只好强压住心里的愤怒,她低下眼角看看满脸病疼的董卓祥,她真的很难过,“董师傅,您别着急,待会俺给您去抓药!俺会熬药,以前俺给叶祖母熬过药,您吃了药就会好起来的!”
“俺这命呀,难道这就是俺的命?”董卓祥一声接一声地唉声叹气。
门口的新菊垂着头,她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她脸上还挂着厌恶的表情。
英子看看新菊,她默默摇摇头,她把脸再次转向董卓祥,董卓祥一脸的憔悴,他两个腮帮子都陷了进去,这才一个多月的时间董卓祥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本来白白胖胖的,安良温善的模样,此时白发苍苍,满脸沮丧,双手不仅清瘦,手背上血管高凸清晰,肤色蜡黄。
“俺去药店给您抓药,您自己能吃饭吗?董师傅!”英子把董卓祥扶到了靠墙的位置坐好,“董师傅,您这样坐舒服嘛?”
“行,行!”董卓祥向英子连连点头。
“新菊,让新菊跟着俺去可以吗?董师傅!”英子顺手抓起桌上的药单子问董卓祥。
董卓祥点点头,“去吧,过马路注意安全!”
英子慢慢走到门口,她先弯腰小心翼翼捡起地上被新菊扔掉的那捧烤黄豆,她把黄豆装进了她自己衣服口袋里,她又抓起新菊脚边上的那块手帕轻轻弹弹上面的灰尘,她猛地站直身体抓起新菊的手,声音严厉,“跟俺走!”
路上,新菊嘟囔着小嘴,似乎她在埋怨英子,“这么热的天,晒干嘛?!买点水喝吧!”
“水?买水?你过得还挺滋润,想喝水,家里水缸里有,暖瓶里也有!”
“俺想喝饮料,路旁那儿卖,一杯一杯的,有糖精水,甜甜的,英子姐俺带你去尝尝……”新菊喋喋不休。
英子假装没有听见新菊嘴里说什么,她沉默地往前走,她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她想说新菊生在福中不知福,她想说新丽新新天天念叨新菊在董家过的怎么样?她想说新丽新新天天去公园挖野菜……英子咽了一下嗓子,由于气愤她胸膛起伏,她脚步急促,她目光注视着前方,她声音严厉,“新菊,你知道吗?新丽新新好几天没吃一口浆的啦,野菜都没有,每天每顿三颗黄豆一碗水,你却把大家省下来的烤黄豆扔了,为什么?你忘了咱们在叶家的生活了吗?”
“俺不喜欢吃!”新菊抬起头撇着她的小嘴巴,“俺想吃糖人!”
“新菊,你多大了?”英子使劲忍着气愤情绪,她故意放慢语气,声音依然带着激动,“你忘了咱们挨饿受冻的日子吗?在叶家,新丽把所有活都替你做了,俺去上班,新丽要烧水做饭,照顾你和新新,新丽比你只大一岁呀?”
“俺今年才十一岁,还是,还是孩子,这是董,不,是俺爹说的。”新菊理直气壮。
“新菊,你已经十二岁了,不是孩子了,董师傅把你当孩子,他什么也不让你做,把你惯的什么也不会做,你今天跟着俺回叶家,让新丽住到董家里来!”英子声音严厉。
“不,不可以,俺不走!”新菊急忙摆手摇头。
“不走,不走你必须听话,必须照顾生病的董师傅,他生病就挣不着钱,挣不着钱就没有粮食吃,如果他一直卧床,你喝西北风去吗?”英子真的忍不可忍,“你在董家一天,你只要吃董家一口吃的,你必须听董师傅的话,董师傅那么照顾你,他生病你都不能给他倒杯热水喝吗?你甚至还把他抓药的钱花了,你,让俺说你什么好呢?新新都比你懂事,你知道吗?”
“俺知道了,英子姐,俺不想再回叶家!”新菊真的很害怕英子再把她带回叶家,她不愿意再回叶家吃橡子面和冻白菜,那种日子她一天也不想过,“以后,俺听你的,俺好好照顾董师傅,不,好好照顾俺爹!”
“董师傅对你好不好?”英子突然又问新菊。
“好!有好吃的都给俺留着,他还给做新衣服!”新菊没有撒谎,新菊身上一身新衣服可以证明,这是新丽新新不可比的。
“好,你记住俺的话,只有董师傅活着,你永远有今天的生活,如果董师傅不在了,董家的房子和买卖都属于董家的人,董家还有几个亲戚,董师傅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董家的那一些亲戚就会霸占董家的所有,你算老几?你如果不回叶家,你就没地方去,就会变成乞丐!”英子不是吓唬新菊,这是事实。
新菊似乎明白了英子的话,只有董师傅好她才能好,她必须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只有那样她才会天天有米饭吃,这是新菊简单的思维。
为了让新菊变得懂事,变得珍惜董家的生活,英子也只能这样吓唬新菊。
英子帮新菊给董师傅熬了汤药,她又嘱咐新菊怎么熬药,怎么加水,怎么做米饭,怎么炒菜,新菊点点头,其实她在叶家就跟着叶家祖母学会了做饭,只是有新丽做她就不做,慢慢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坏习惯。
英子把凤凰扣交给了董卓祥,然后她准备离开董家。
董卓祥吃了饭,又喝了药,他的病似乎一下子就好了一半。用他的话就是,“见到英子,俺就觉得全身轻松多了!”
“董师傅,您有时间去俺叶家走走,散散心,不要总守着店铺,俺走了!有时间俺再来看您!”英子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
“英子,家里大米不多了,新菊爱吃,俺就不给你了,还有一些土豆,是老家来人带来的,你拿去吧!”
“董师傅,俺说了以后不收您的钱,也不要您的东西,俺还欠着您呢!”英子摇摇头,她偷瞄着新菊,“你看,还是董师傅疼你,不是吗?”
“土豆吃不了就长芽了,长芽就不能吃了,所以,你还是拿去吧!十斤玉米面,过几天俺有力气就给你送过去!”董卓祥慢慢走到门口看着新菊又说,“新菊呀,把那一筐土豆给你英子姐拿着!”
“好!”新菊向厨房跑去。
“英子呀,你董伯伯这身体呀,一年不如一年,一月不如一月,俺很希望你能到俺铺子来学学做旗袍盛装,你心灵手巧,俺想把这点手艺传给你……”
听董卓祥这么说英子很感动,又很难过,“董师傅,您没事的,您不要太累了,心情好点,多出去走走,就没事了啦!”
“这个时候还敢往哪儿走,哪儿都不消停,走远了又害怕,害怕枪子不长眼,更怕鬼子乱杀人,唉!”
正在这时,新菊提着一筐土豆走了过来。
英子急忙迎着新菊走过去,“这么多?怎么好意思呀!董师傅,谢谢您!”
英子嘴里这么说,她心里又很高兴,高兴地直落泪,她心里想,新丽新新又有吃的了。
“英子,你不要哭,你有事就来找董伯伯,董伯伯有手艺,手艺可以换吃的,主顾们即使没钱给,还有东西给,有手艺人饿不着!英子,你也是用手艺换吃的不是吗?你不欠俺!”
“谢谢您!”英子给董卓祥鞠躬感谢。
“英子,俺刚刚说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
“是,董师傅!”
英子离开了董家,她肩膀上背着一筐土豆往柳巷子方向赶。
天热热的,没有一丝风,风好像被谁收走了,只有稠糊糊的闷;脚下的路像一个大烤炉,烤得行人大汗淋漓。英子喘气急促,汗水把她的头发浸湿了,一缕一缕的贴在她的脸颊上。
“英子!”
突然,英子身后传来了家兴的声音,英子心里窃喜,家兴他们又回城了?
家兴走近英子,他从英子肩膀上抓起土豆筐,“俺帮你!”
“不用,俺背的动!”英子使劲抓住竹筐不放手。
“英子,俺用它做掩护,不是俺非要帮你!”家兴的话音很低。英子慢慢松开了抓住竹筐的手。
“三哥家云怎么样?”英子想起了家云。
“他没事了,他去了泰山!英子,俺们进城是找清凤姐姐,至今没找到!”家兴垂头丧气。
“清凤姐住在叶家!”
“真的?!”家兴满脸激动,“俺们找她好几天了,都失望了,还以为她出事了……太好了!”
英子和家兴回到叶家时,清凤没在家。
新丽说:“那个舅母出去了,她说她晚上回来!”
家兴问英子这筐土豆放哪儿?英子带着家兴往后院走,她准备把土豆放进地窖里。
英子一边拿出几个土豆交给跟在她身后的新丽,她一边问新丽,“新新呢?”
“他去找朱老大,朱老大喊他去的!”新丽一边回答英子的问话,她一边扭脸看了家兴一眼,她认得家兴,去年崔英昌生病住在灵子家时,家兴常常去灵子家看崔英昌,顺便他也到叶家来坐坐,或者搂着黄丫头半天也不说话,就那么坐在屋檐下面发愣。
今儿的黄丫头见了家兴情绪波动很大,看它摇头摆尾的样子就知道它很激动,家兴必定与它相依为命一年多,风里去雨里来、一同忍受饥寒交迫、一起流浪街口无家可归……此时此刻它忘记了它的使命,忘了盯着叶家院门,它一会儿跟着家兴到后院的地窖子,一会儿跟着家兴去了一楼客厅,家兴在屋里喝水,它就那样站在客厅外面的屋檐下盯着家兴看,满脸欢喜。
“它是家兴哥养大的。”英子对新丽说。
“听叶小姐和舅母说过!”新丽的话让英子愣了一下,她急忙从新丽手里接过几个土豆,她准备上楼,她准备蒸几个土豆给大家吃。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抬眼望出去,朱家老大站在院门口外面向院里张望,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小面口袋。
英子看了家兴一眼,低声说:“是朱家老大,也是家瑞的大哥。你们应该认识。”
“认识,他一定有事,快请他进来吧!”家兴一边说一边走到了院子,他皱皱眉头,他的耳朵听到了院门口外还有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扭脸看着英子轻声说,“英子,你去开门,小心点,看看还有谁?”
看着家兴狐疑的眼神,英子也认真听了听门口外面的动静,除了朱家老大的脚步在院门口外徘徊,她没有听到还有谁的脚步声。
“还有一个人,俺确定!”
毕竟家兴是玩枪的,不仅眼睛好使,耳朵也非常灵敏,英子相信家兴的话。
“家兴哥,你去后院那个地窖躲一躲,去呀!”英子有点着急,她害怕院门口有坏人。
英子把她手里的几个土豆又匆匆塞给新丽,“你去洗洗蒸蒸,不要下楼!”
家兴看着英子着急的样子,他笑了笑,“不像是坏人!不要怕,可能是自己人。”
“自己人?!”英子满脸疑惑。
“你去门口看看就知道了!”
英子小心翼翼来到了院门口,她抬起头看着朱家老大,“您有事吗?”
“给你们送点玉米面!”朱老大把他手里的面袋子在栅栏门上晃了晃,“这是新丽织手套换来的,没有黄豆了,再过两个月黄豆才能下来!”
“您身边是谁?”其实英子没看到朱老大身边还有什么人,是她故意问的。
“是俺家煤球!”朱老大的声音很小,“快开门!”
英子一听是煤球,她急忙打开了院门,朱老大一边往里走,一边向他身后瞭了几眼。英子顺着朱老大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在叶家门口右侧的一棵梧桐树下坐着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
“英子,有个乞丐,他看着可怜,让他进院喝口水可以吗?”朱老大故意提高嗓门对英子说。
“好!”英子使劲点点头。
家瑞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他的胳膊上挎着一个乌黑的竹篮子,他身上的衣服无法比拟,不仅破衣烂衫,更多的是露着脏兮兮的皮肤;他不仅蓬头垢面,还满脸满身臭气熏天。
“您赏口吃的吧,谢谢谢谢!”家瑞手里端着一个破碗,他慢慢从地上站起身靠近叶家院门口,他嘴里絮叨着,“麻烦了,主家,俺饿了,您赏口吃的吧!”
黄丫头突然抬起头“汪汪汪汪”叫着扑到了院门口。
“哎呀!”家瑞吓得全身颤抖。
“黄丫头!”英子和家兴同时喊了一声黄丫头。黄丫头摇着尾巴慢慢退到了院子里。
家兴站在房檐下看着落魄的家瑞,他偷偷笑,他尽量憋着没笑出声,他故意没有与家瑞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