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的多面性
晚饭地点是一家小吃店，虽已过了饭点，但店内依旧热闹。身穿印有“I LOVE YOU”字样情侣装，相互挽腰的情侣；身穿无袖篮球服脚蹬人字拖，不停搔痒的不羁青年；身穿棕色格子衫与黑色休闲裤，手拿精装硬皮书的文艺青年，等各色客人将不大的店面坐得满满当当。
本着客人越多，其口味则必定越好的共识。一米八六的蜉弯着腰，架着一米七五且跛着腿的我，走进店内。见我们这对“凄惨”的组合进来，人们纷纷投以“怜悯”的目光，自觉地缩回伸在走道上的腿，为我们让出路来。我们于店内拐角处，仅剩的一张座位坐定。服务生在递来菜单时，瞥了眼我跛着的左腿，并报以稍显尴尬的微笑，眼神中充满惋惜与同情。虽说，残疾人往往渴求被以正常人的方式对待，但此刻我倒觉得做个“残疾人”也属实不错。
跑完相当长的距离后，肚子实在饥饿的狠，加之周围不时飘来诱人的饭菜香气，顿觉胃口大开。于是，我便要了一份青椒肉丝盖饭，外加一份广式蒸饺。蜉将菜单浏览一遍后，摇头说自己没什么胃口，实在不知吃些什么。因说好是我请客，我便为他要了一份最贵的韩式牛肉拌饭加酱汤套餐。饭菜口味着实不错，虽只是青椒肉丝这样的平常菜品，但却比母亲平日烧的多了几分鲜美，许是多加了调味剂的缘故。在将盖饭一股脑儿吃完之后，腹内的饥饿感也终于得以缓解。
“吃得真香......看胃口好的人吃饭，真是一种享受！”蜉斜叼着勺子说道。
我方才注意到，他面前未动的拌饭，酱汤也只是少了些许。
“不和胃口？”我问。
“没有，味道挺不错，只是单纯不怎么饿。”他呷了口汤后说道。
“够嘛？不够把我的也吃了吧。”他边说，边用勺子敲了敲装拌饭的石锅。
“够了，还有份蒸饺，尝尝？”我将笼屉，往他面前推了推。
“不了，谢谢。”他放下手中的勺子，倚倒椅背上冲我摆手。
“要不......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他将双手于脑后别起，笑着问我。
“我们？”
“对啊，你和你女友，怎么认识的？可以讲讲？毕竟吃饭的时候最适合讲故事，不是嘛？”他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说。
我停住夹蒸饺的筷子，呆呆发愣。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一来与冰通电话时，我并未问起当初的约定，所以此刻她究竟算不算得自己的女友，我并不知晓；二来讲起我们相识的过程，则必会牵扯家中的种种纷争，而那是我所不愿提及的，于是便尽可能随意地说道：
“实在没什么好讲的，倒不是吝啬分享。只是和绝大多数学生时代的恋人一样，先是同桌，然后......平平淡淡地相处，时间久了......就互生爱慕。没有扣人心弦的故事，一切都只是平平淡淡的。”
“平淡，未必不是一种幸运。平平淡淡地相识......平平淡淡地相恋......平平淡淡地相知......平平淡淡地相伴老去......经历种种平淡仍能相伴到老，这本身就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和......那个在鱼塘边栽桑树的叫什么来着？”
“桑基鱼塘？”我说。
“对对对，桑基鱼塘！”他兴奋地将双手在桌上拍了拍，说道。
“你不觉得奇妙嘛？蚕吃桑叶、蚕粪喂鱼、鱼粪养泥、泥养桑树，单独看，每一件都平淡无奇，但组合起来却又奇妙无比。蚕和鱼，两个平时怎么也不会联系到一起的东西，就那么偶然被组合到一起，然后以这种奇妙的方式存在了两千多年......”他边说，边如同查看一件历史悠久的古物般，摆弄手中的勺子。
“说实话，我觉得跟这个相比，你联想事物的方式要更加奇妙，一般人是怎么也不会联系到桑基鱼塘的吧。”我说。
“你没发现？你其实也是个奇妙的人。”他露出看破别人秘密时的笑容说道。
“哦？怎么说？”我问。
“比如，此时此地能说出‘桑基鱼塘’四个字的，除了你跟我，我敢说没有第三个人。”他用勺子冲我背后的人群画了一圈说道。
“那倒不一定，比如那边那位。”我冲那位文艺青年的方向，努了努嘴说道。
“他？一个在乱哄哄的小吃店里，边吃饭，边看书的人？一个从我们进来到现，在没有翻动过书页的人？”说罢，他边笑，边摇起头来。
我转过头，仔细看向那文艺青年。只见，他将颇厚的书，摊开摆在面前。书籍似是新买不久，书页极其洁白，没有卷曲毛边等翻阅已久的迹象。只于书脊正中，有用力压折过的痕迹。他边嗦着拉面，边偷瞥邻桌的一位女生，嗦动面条时，汤汁飞溅到面前的书页上，也不做处理。当那女生抬头与对座女伴交谈时，文艺青年便正襟危坐，以手按住面前书本，摆出一副认真阅读的姿态。
“想起件趣事，愿意听听？”蜉问。
“请讲。”我说。
“以前送昙回家，有一条必经的青石路。路旁栽着两排高大的香樟，其中一棵香樟的树根边上，长了一棵枣树。可能养分都被香樟吸走了，所以枣树长得细细高高的。但就算是这样，秋天的时候，树上还是结了枣儿。我每次经过的时候，就摘一颗尝尝熟了没。就在我终于尝到，其中略微泛出甜味的第二天晚上，树梢以下的枣儿就不知被谁全部摘走了。”
“也许是别人有意栽的，所以是他把枣儿收了呢？”我说。
“在别的树的树根旁栽棵枣树，然后在枣儿还没熟的时候就摘？绝对不是的！”蜉将袖子往上撸了撸，继续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当时就是莫名地来火，昙也劝不了。我硬是爬到边上的香樟树上，想要从上方，把梢上的枣儿给摘了。反正，就是不想给那些人留念想。谁知道，脚踩的树枝“咔嚓”一声断了，我就从树上摔了下来。人倒是没事，但比较麻烦的是，裤子屁股上被扯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一会儿还得赶公车回家。没办法，昙只能找了一条她爸的裤子给我，那裤子实在又瘦又小，不过也好过穿开裆裤嘛。等我到站台的时候，末班车已经开出去十多米了。我只好甩开腿去追，好不容易上车了，车上都坐满了，我就只好拉着吊环儿站着。一会儿，我发现边上的一个女生，老是红着脸往我身上瞥。我当时以为，她是被我追车的身姿给帅到了，还特意叉开腿站了站。结果屁股一凉，我这才注意到，刚才追车的时候，把裤子屁股上的缝儿给绷开了！真是又羞又恼！还不能惊动其他人，我就只好假装无事发生，强忍着尴尬站到了下一站。车门一开，我就赶紧冲下车，捂着屁股就往家跑。谁知道越跑，那缝儿绷得越开。最后，真变得跟小孩的开裆裤一模一样。你能想象？大晚上，我穿着七分开裆裤，在大马路上狂奔是什么情景？”
“哈哈，绝对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我笑着说。
“真是......又羞又恼！但是你猜怎么着？第二天我再去看的时候，那枣树的树梢被人掰了下来。不是锯断的，也不是剪断的，是硬生生掰断的！断枝的树皮还连在树干上！这世上就有这么一种爱占便宜的人，哪怕是在果子还没成熟的时候，哪怕是将树掰断了，他们也要先别人一步尽可能多地占得便宜。”蜉神情不悦地说道。
“果真有这样的人？”我问。
“不仅有，这种人，世上还很多！诚然，一开始我也有占便宜的嫌疑，但像这样贪婪的做法，我是做不出来的。”蜉说。
说罢，他俯身凑到我的近前小声说道：
“比如那个男生，你以为他在不停地看什么？”
“那边那个漂亮女生。”我稍稍指了下，那个女生所在的方向说道。
“错！他是在看......那女生掉在脚底的钱！”
我转身去看那女生脚下，果然一张折起的50元钞票正被她踩在脚底......
我便冲那女生喊道：
“嗨！同学，地上的钱是你掉的嘛？”
“嗯......？呀，谢谢！”女生俯身捡起地上的纸币，微笑着向我致谢。
我转头看向那文艺青年，只见他面露失望，将碗中剩余的面条一口吸入嘴中，随即起身买单去了。我不禁惊讶于，蜉那惊人的洞察力。于这平常的小吃店内；于这平常的人群中；于这平常的青年身上，他就这么毫无声息地觉察出了这一切。
“唉......本来还以为，能有一出好戏来着，现在没了。”蜉看着那青年离开的背影，用勺子呷了口酱汤后，失望地说道。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些的？”我惊讶地问他。
“从你第一次转头看他的时候。”蜉重新靠回椅背，淡然地说。
“那你怎么不提醒那女生呢？”我疑惑地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