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密谋
秀州城西北三十五里,崇山峻岭。月亮从青墨色的云朵里探出头来,显出深山里一个青衣长发的身影。恢复真身的洪佐此时正蹲在地上,查看着乱石杂草上的血迹。他从草叶子上蘸了一点放在嘴里,随后又啐了出去。是动物的血,洪佐心中暗道。不止如此,一股狐类特有的骚味儿也在此处弥漫着,说明他追逐的方向没有错。自从出了秀州城,洪佐便施展术法一路向西北方而来。在深山中常年修行、追捕猎物的经历,让他拥有超越常人的敏锐,很快便发现了断断续续的血迹,并在一快尖头石头上发现了洪佑临走时头上戴的斗笠。将斗笠拿在手里,洪佐的心中顿感焦虑。万幸的是,这些血迹都不是人血。
然而血迹到了这里便戛然而止,不知道是那畜生躲到哪儿去了,还是它身上的血液已经干涸。洪佐向四周看了看,此处是一片荒山野岭,渺无人烟。别说是洪佑,连鸟兽的踪迹都没有。不过,这里并非没有一点动静。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一个巴掌大的纸人,拨弄着野草走了出来,三窜两蹦的跳到洪佐的肩头,伏在他的耳边似乎在说着什么。为了能尽快找到洪佑,洪佐施法放出了冥媒,在自己周边的范围查找线索。看来冥媒已经有所发现,便跑回来向施法的主人回禀。
“前边的山林里有一座道观?带我过去!”洪佐挥了一下手,小纸人扭头便向前方山坳里的一处密林窜去。洪佐念动咒语,再次幻化成一团紫色的气雾紧随其后。半盏茶的光景之后,洪佐便在冥媒的引领下,停在了一处破败的大庙前。
大庙里似乎有火光透出,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格外显眼。洪佐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侦测术法的法阵,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便收了术法恢复人形,将冥媒揣进怀里,走到了早已坍塌的院墙边,隐住身形向里看去。
这座道观规模不小,有前后三座大殿,两边则是偏殿和厢房。由于损毁过于严重,前院的殿宇和房屋都已经倒塌,看不出是什么年代所留。但从一些斗拱上的结构和尚未毁坏的雕饰来看,道观的建筑工艺还算考究,供道士居住的静室也足有十几间,想必曾经也是一处香火旺盛的所在。火光应该是来自后院,洪佐见这里没有什么异常,便轻轻跨过残垣断壁,悄无声息的向后方走去。
“好了,别为了你那只骚狐狸在这不依不饶,我们在这里可不是为了斗嘴的!”洪佐刚跨进后殿的院子,便听到一个嗓音有些沙哑,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从一处尚未倒塌的偏殿里传来。洪佐立刻闪身躲进旁边山墙的阴影里,仔细听着偏殿里的动静。
“什么叫不依不饶?他难道看不出这只灵狐是我的妖宠吗?如今被他伤成这样,我今天一定得向他要个说法!”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紧接着刚才那人的话传来,似乎在和刚才那人争论。“哼,你这只骚狐狸在暗中偷袭于我,对着我的手臂便咬,我若不给它点教训,以后还怎么在道门里混!”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了洪佐的耳畔。
洪佐的内心是矛盾的。他本应该为兄弟没有出事感到心安,但他在听到这些人的对话后,却真的希望洪佑并不在场。这些日子,尽管理智一直在提醒自己,十八年的分别会有太多的难以预料,但每当洪佐这样想的时候,眼前便会出现自己兄弟被关在笼子里那种失望、乞求的眼神。洪佐静静的听着,一种被自己亲人欺骗的悲凉涌上心头。洪佑显然认识这些人,而且他们正在密谋什么事情。
娘娘腔似乎还要争辩,却被哑嗓男人喝止:“乌莹!你够了没有!若是再没完没了,耽误了正事,别说被长生天接纳,能不能活着回去见到大萨满都难说!还有你吉达,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与我们联系?你可不要忘了,大萨满在我们身上都种下了不悔蠖,下边的话,不用我说了吧。”
不悔蠖?这三个字一出,洪佐的心中又是一沉。这是一种生于蒙古大漠的妖虫,喜欢趁着人睡觉的时候,从鼻孔钻入人体,长期寄生在人的头颅之内。这种妖虫有一种特性,就是喜欢探寻人的思维,并以人的欲望为食。若是此人能抵御内心最难以抗拒的欲望,比如嗜酒如命的人不再饮酒,好色成性的人远离房事,这种妖虫便会暂时休眠。后来,萨满教中有人专门饲养不悔蠖,找到了一种可以与不悔蠖意念想通的办法,并利用不悔蠖来窥探被寄生之人的想法和秘密。如果发现被寄生之人背弃了饲养者的意志,那饲养者就会用意念控制不悔蠖,吸食人的脑髓置此人于死地。想要抵御这种妖虫,唯有抑制欲望使其休眠。
怪不得洪佑这么多天,从来没有喝过一滴酒。原来他是在故意克制自己的欲望,来抑制不悔蠖的活性。洪佐心里暗道。如果真是这样,他与这些人保持联系,也未必是出于自己的本意。而且从乌莹不依不饶的态度来看,洪佑似乎是有意打伤了那只狐狸。难道洪佑算准自己会来找他,所以故意给自己留下血迹和斗笠作为线索?洪佐想了想,见里边众人的精力都放在争吵上,便轻轻靠近了一些,透过破损的墙壁向里看去。
偏殿里,一个描眉打鬓、身着彩衣的清秀男子,正抱着一只后背敷着药布的狐狸歪坐在地上,举止行为尽显阴柔之气,让人看了有些恶心。一个蒙古人打扮,却是汉人面孔的大个子,正盯着洪佑。还有一个浑身精瘦、瞎了一只眼的秃子,抱着肩膀靠在墙上,看热闹一样瞧着眼前的几人,火光便是从这人身边的篝火中传来。
火光中,洪佑的脸显得有些诡异,对着那个哑嗓大个子冷笑了一声说:“李默,我看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警告你,别在用那个低贱的名字叫我,我叫那苏图!”大个子嘶哑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像是某种动物愤怒的低吼。然而洪佑却并不在意,依然漫不经心的说道:“李默,我来问你,我在地宫里寻找那不洁之物,遇到妖兽围攻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明军截杀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阴山派的人囚禁起来遭受酷刑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我魂魄受损,几个月都难以康复。这段时间你们又都做了什么,可曾伤过朱家的一个子孙?什么都没干成,你又有何脸面来质问我!我是大萨满的亲传弟子,难道还不如你们这些外人对他老人家忠心吗?!”
“你!你有没有忠心我不知道,我今天就要让你知道,老子的名字是那苏图!”洪佑的一席话,让自称为那苏图的人怒火中烧。“仓啷”一声,那苏图从身后的包袱里拽出了一条看上去分量十足的鎏金镗,冲着洪佑便大步走了过来。“对!那苏图哥哥,一定替人家好好教训这个臭吉达!”半男不女的乌莹坐在地上,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而洪佑则眯起眼睛看着迎面而来的那苏图,五道不同颜色的气团却从他的衣袖里飞出,环绕在洪佑的身前身后。
“哼,人家都在外边看了半天戏了,我看你们几个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就在那苏图和洪佑即将动手的时候,靠在墙上的独眼秃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让原本要发生冲突的两人立刻回过身来,迅速冲出偏殿,向着四外的黑暗查看。乌莹怀抱着的狐狸则像闪电一样窜上了房梁,从屋顶上一处破损的洞口钻了出去。
洪佐并没有慌乱,也没有移动。全身散发的阴气,让他和这个阴寒的深夜融为一体。以他的阅历来看,他并不认为以这些人的修为能轻易的探查出自己的存在。果然,房顶上传来一声狐狸的嚎叫,一个矮小的黑影三窜两跳躲过狐狸的扑咬,以极快的速度翻出破庙,消失在密林之中。
经过这样一件事,那苏图也冷静了下来,他不再找洪佑的麻烦,拖着鎏金镗警惕的看向四周。乌莹嘴唇微动,似乎在施展某种侦测性的术法,房顶上的狐狸来回窜蹦,显得焦躁不安,独眼秃子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房顶,看着黑影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只有洪佑一个人依旧坐在殿内,漫无目的的用干柴拨弄着篝火。洪佐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就算自己不会被这些人发现,也不可能偷听到什么秘密了。他轻轻的退出后院,翻过矮墙,再次幻化成一团紫色的雾气,消失在密林之中。
等洪佐回来的时候,垂阳子依然还在闭关。他便在石桌上摆上一些吃食,自斟自饮起来。不过没到一个时辰,洪佐的眼皮一跳,便已经知晓阴环冢里有人进来。“大哥,我回来了!有吃的没有,饿死我了!”外面传来了洪佑的声音。山魈渠肆被洪佑瓮声瓮气的回声惊了美梦,向着洪佑没好气的呲了呲牙,翻了个身又接着睡去了。洪佐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兄弟兴冲冲的走进洞府,向着自己面前的石桌而来。石桌上,摆着干燥的麦饼,几盘肉脯,一些凉拌的野菜,还有一壶渠肆酿制的果子酒。“嘿嘿,大哥你知道我今夜回来,特意给我接风的吧?”洪佑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的伸手向桌上的酒壶抓去,然而手刚触到酒壶的边缘,洪佑才停顿了一下,又抄起筷子去夹桌上的鹿肉。
洪佐默默的看着一切,依然微笑的对兄弟说:“怎样,秀州那边的事都大功告成了?”“哎,大哥你有所不知……”洪佑常年生活在蒙古人的环境里,养成了豪放不羁的性格。他大大咧咧的坐在石凳上,一只脚踩在洪佐那张凳子的边缘,顺手抓起一块鹿肉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的说道:“那姓贺的老员外看着老实面善,在人面前以长者自居,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出城回来的路上见路边坐着一个哭啼的美貌佳人,问明是个投亲不遇的外乡人,便起了歹意,假装发善心带回贺府,其实是想占那女娃的便宜。那女子也颇为风骚,半推半就的答应了,没想到这娘们儿比老头还主动,逼着老家伙颠鸾倒凤,没几天就给老贺头折腾的骨瘦嶙峋,只剩一口气了。结果有一次,那妇人可能激动的紧了,竟然在行房的时候露出了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贺家人这才知道,原来是他娘的一只狐狸精!哈哈哈……”
“这么晚回来,那贺员外都没管顿饭么?”看着狼吞虎咽的兄弟,洪佐依然不露声色的问道,“你有五仙之力傍身,整堂子的仙家人马都可以为你所用,一只成了人型的狐狸也没什么难对付的,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啊,我制服那百年僵尸,也都没你的时间长啊。”
”咳,还不是这小狐狸精和我堂口里的狐仙有点亲戚关系,我也不好将事情做绝,所以花时间布置了埋伏,既没伤到它,又让它涨了教训,放它逃命去了。不过那贺员外却是不依不饶,非说我放跑了妖孽,恐怕日后回来寻仇,便让我去取了这狐狸性命再给银子。我口头答应,想着先回来。等明天上山随便逮只野狐狸回去交差。大哥,你那边怎样,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洪佐随便敷衍了几句,便和洪佑闲聊起来。他知道,休眠的不悔蠖不等于没有知觉,如果被寄生者过于暴露自己的内心,那不悔蠖的主人还是会通过妖虫获知被寄生者的想法。所以洪佐既没有打算拆穿弟弟的谎言,也没打算刨根问底寻出洪佑和那些人谋划之事。但无论是否有意为之,洪佑都给自己留下了一些线索。看来有些事情,还得自己去发现。
“大哥,我吃好了,我身上有些乏累,明天还得上山抓狐狸,就不陪着您聊天了。”说罢,洪佑用手背蹭了蹭油乎乎的嘴,打着饱嗝向自己的卧房走去。“你且去歇息,这些残羹让猴头收拾。”洪佐对着洪佑的背影说道。等洪佑走进卧房,响起了如雷的鼾声,洪佐才慢慢站起身来,看向同样打着鼾的山魈渠肆,对着它屁股上一道明显的抓痕自言自语道:“下次再出去打探消息,记得隐藏自己的妖气,否则就不是被狐狸挠一下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