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章节
“那时我年轻,总认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权势和美貌的附属品,渴求抛除物质的灵魂契合。”记忆的腔调开口就带着泛黄的味道。
她眼球转了转,“而他,”脸上的每个皱纹都舒展开,“可真是个莽汉。”她伸出手揩拭笑出来的泪水。
“有着外族男子特有的粗犷豪迈。他永远无法理解我所谓的情趣,让他安静地坐下来谈诗作词比登天还难,唯一的情话不过是对我容貌的赞美。但他真诚、勇敢、执着、善良,他将他全部的爱情都献给了我。可我却不懂珍惜。”
“故事是怎样开始的?那年的冬天很冷,父皇驾崩后,就更冷了。那么冷的冬天,他带着上好的毛皮远道而来,进献给了皇兄,皇兄一高兴就把我赏给他了。”
“他踏进我宫门,穿着那身看不出颜色的大氅,身上的味道盖过了殿里的香。他跪在我身前,按他们的礼节拉住我的手,亲吻我的指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他从怀里拿出了副颇有年代感的画卷。上画的是个前朝美人,通身婉约江南意,巧笑倩兮貌。”
“他告诉我他从遥远的北欧而来,翻越山川湖泊,穿越四季轮回,只为这画上的美人。‘你可真美,公主殿下’。”她又笑了,肉像是与纸一样的薄脆的表皮层分离开来,暗藏着少女的娇羞。
“他的蓝眼睛很澄澈,仿佛来自于他口中我当时未曾见过的大海。可我满身荆棘,开口都是刺。”
“你梦中的美人早已黄土一抔,无处可觅。”
“翻译犹豫了一下,没有译给他我这句话。他也不介意,继续用他憋足的话,断断续续地向我表达爱意。我最终还是跟他走了,就当做旅游散心吧,婚姻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那真是好长好长的一段旅程。我身上也渐渐染上了他的味道,我见到了星辰大海,学会了捕鱼狩猎,我和他茹毛饮血,沿着他寻我的路,回到了他的国。”
“那是个很小的国家,或者说是一个城池更贴切。但多民族和谐共生,阿拉伯人互通商贸,那副画就是这样传递的。在这样的国情下,人们很快接受了我。”
“只是我们都没想到,他出门的时候还是王子,归来时,便是国王了。一开始,我比他还惊慌,我生下来就是公主,没人教过我怎么做王后,我本也没有机会做王后。可是他,那个踏进我宫门,仿佛来自蛮荒的勇士,那个带我穿越广漠湖泊的向导,那个一路披荆斩棘的英雄,在得知消息的深夜抱住我。用他熊一样的身躯抱住我,用他同我的腰肢一样粗细的坚实的臂膀抱住我,他的头埋在我的胸口,他的泪水灼烧了我的胸膛。他向我诉说,他不知该如何承担国王的职责。他的悲伤软化了我,我回抱住他。那晚我对他也对自己起誓,我要和他同进退。”
“我们过了手忙脚乱的一年。新手夫妻、新手国王后,所有的问题让我们争吵不断。更遑论,我们本来就来自不同的文明。所有的争论始于清晨,又在夜晚的床笫间结束。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第二年的春天,我们摸到了一些为政之道,却还是没搞清夫妻的相处之道。不过很快也不必了。来自遥远东方的使者,带来了我皇兄薨逝的消息,皇兄无子,我是唯一的继承人。”
“我不记得他是怎样回答使臣的了。只记得我离开时,他侧身倚在城墙上,低头盯着手中的酒,夕阳的余辉洒在他的身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连再见都没和我说,有水滴坠落在我脸上。那天天晴,应该是他失手滑落下的酒液。”
“回程更显漫长。在一个人的旅程中,他的形象在我的回忆里不断变换。那三年的生活太过充实点点滴滴,所有的矛盾激烈碰撞后,我们的灵魂早已相融。可来不及了,当我想明白时,我在低矮的船舱里,海水摇晃着我,推着我驶向远离他的方向。回国后,一切都很仓促,我很快便换上服制,准备参加典礼。”
“如同奇迹般,在大典前,他出现了。他还是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风尘仆仆,浑身腥臭。只是少了头上象征身份的桂冠。我不顾一切地向他跑去,拥住他,拥住我的王。‘我把王位传给了我的堂弟,我现在是平民了,猎人、樵夫或者其他什么的,不过,我想来做你的丈夫’。”
“他本来就是啊,我的丈夫。我欣喜若狂,他抛弃了他的家国,为了我而来,伴我而生。我那些曾经虚无的少女梦都消散了,我的英雄用他的行动向我诠释了爱的真谛。我安排人在大典上为他准备坐席,他是我的王夫,我要和他共同执掌我的国家,就像他曾做的那样。”
“那真好,你们就此相守一生了吗?”我忍不住插嘴道,她没介意,她整个人早已沉浸在回忆中,年龄也让她失去了气愤的力量。
“是啊,很好。只是我的国家有一项规定,女性继承人只有成为寡妇后才有资格称王。”
“我是在继位当天才知道的。”
她怀揣着待嫁新娘的幸福感,走向自己的王座,时不时地回头,向自己夫婿的位置张望着。她已经被喜悦填满了,虽然好奇他为什么没换装梳洗,却思考不到背后的深意。她刚才去告知亲自接她回国的顾命大臣,她的王来了,她要向人民宣布,他们会有两个新君主。顾命大臣对她说好,让她先去准备,一会儿他会带着她的王过去。
她接受了人们的朝拜,她朝他微笑示意他过来。他也向她微笑,却连动都没动。一只箭头从他的胸口钻出,他还是笑着看着她,看着她称王,自己却渐渐倒在了角落的树丛里。
她哭喊着奔向他,华丽贵重的首饰撞击作响,破碎散落了一地。
她跪地,抱住那具高大健硕的身躯,身上大红的礼服覆地,鲜血和它相互染就,蜿蜒着流向远方。
她的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