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吃饭是个问题
李书贤站在村头的小山坡上,极力向远处望去。山坡下的小路在正午炙热的阳光下显得模模糊糊的,路面干裂得露出一张张或大或小的口子。书贤的妈回娘家借口粮去了,一大早走的,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书贤一方面担心娘出意外,一方面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从早晨起来就一直不停的叫饿,让他的继父也就是弟弟的亲生父亲一顿狠揍,他害怕弟弟会在父亲的盛怒下被打死,他拖着弟弟一路跑着逃离了破旧的家,瘸腿的父亲在后面奋力地嘶吼怒骂着。
书贤四岁的时候父亲上山帮人运石料,雨天路滑跌进了小河沟,被一起滑下来大石料砸在头上,当场就断了气。母亲带着他独自过活,后来娘家嫂子看她过得实在艰难,就把她介绍给自己同村里的李瘸子做了续弦。李书贤本姓林,后来跟着娘嫁到了李家,林书贤也就改名叫了李书贤。
起初李瘸子对他们娘俩儿还是不错的,特别是书贤他妈给李瘸子又生了一个胖小子后。李瘸子是村里的木匠,原本靠着这门手艺活,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起码家里饭管饱,偶尔做活遇到大方的主家,还会捎带一些肉食回家来改善伙食。穿的衣服虽说不是多好的布料,但是胜在干净整洁。
后来本省的国军和外省的国军开仗,又与路过的红军开仗,本省国军损失惨重,部队的逃亡越来越多。国军责令本县招兵补充,县长吃不住压力,亲自带队到各乡各镇去征兵。村里的年轻人不是被抓了壮丁,就是逃跑去了外乡,村里就剩下老人、妇女和小孩,还有像李瘸子这样的残废。没有了青壮劳力,村里也就一天天衰败了。李瘸子没了收入,就靠那一亩二分地的收成,养起这个家的四口人来也就捉襟见肘了。李瘸子没了活干,心里烦躁,只有靠着劣质的烧酒来麻醉自己,喝醉后看什么都不顺眼,整日里不是骂书贤他妈就是打孩子出气,书贤不止一次看见他妈在空空荡荡的鸡圈边上抹眼泪。
“书贤哥,你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吗?”山坡下过来一个小姑娘,年纪和书贤相仿,都是十几岁的年纪。梳着两根羊角辫,脑门留着整齐的刘海,衣裳干干净净的,白静的小手上拿着半个芝麻烧饼,略显焦脆的表面油汪汪的,散发着令人垂涎的食物香气。
小姑娘喘着气爬到山坡顶上,也向远处望去。“什么都没有啊,书贤哥,你们在看什么?”书贤闻着烧饼的香味,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吞咽口水,不想让小姑娘看出自己的窘态。“没看什么,我在等我妈回来,她去我外公家了。”
“啊,你干什么!”小姑娘一声尖叫,书贤吓了一跳,却见自己的弟弟趁小姑娘不注意,伸手一把抢过小姑娘的烧饼就跑,一边跑一边拼命地往嘴里塞烧饼。
书贤急忙追了过去,几步追上了李书良,劈手从他嘴里夺过烧饼来,顺势轻轻踢了他一脚:“丢不丢人,抢人家小姑娘的烧饼。”李书良一边努力地吞咽着咬下的烧饼,一边哭着说:“哥!我饿嘛!我是真的饿!”“呸!饿就要抢人烧饼啊,不要脸。”书贤啐了他一口,转身拿着半块饼朝小姑娘走去。
“淑华妹子,对不住,我弟弟也是饿得遭不住了才抢你的烧饼,你可千万别给我爸说,不然我爸又要打他,我让他给你认过错吧。”“书良,快滚过来,给淑华姐认错。”
李书良手抹眼泪拖着步子慢慢靠过来。看着李书良本就不干净又因为眼泪而抹得污糟一片的脸,许淑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许淑华是村里许秀才的独生女,上面有两个哥哥,就这一个姑娘,还是老来得女。她妈生她时难产走了,全家人对她疼爱得不行。许秀才原本在镇上开馆授学,后来因为战乱,学生越来越少,只得闭馆回家。所幸家里还略有薄产,再加上两个儿子在镇上做一些布匹瓷器生意,所以日子还算过得下去,比起村里的其他人家,光景算是好多了。
“没事,书贤哥,这个烧饼是刚才我大哥从镇上回家顺便给我带的,我也不想吃了,就给你弟弟吃吧。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爸的。”
“那不行,不能这样。”李书贤把烧饼递给淑华。
淑华笑了笑,接过烧饼拿在手里:“小书良,叫我一声姐姐,我就把烧饼给你。”
“姐,姐,姐.....”书良忙不迭地叫了起来,接过淑华递过来的烧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慢点,别噎着了,去河沟边喝点水吧。”书贤对弟弟说道,书良听了,蹦跶着下坡找水喝去了。
“书贤哥,你也没吃饭吧?”淑华问道
“啊?不!我吃过了。”书贤看着弟弟蹲在河沟边用手捧着水在喝,极力克制住自己的饥饿感,用随意的口吻回答道。
淑华又笑了起来:“你骗人,我都听到你的肚子在叽叽咕咕地叫呢。”
书贤脸红了起来:“没有骗你,我真的吃了的,只是吃得有点少,这会儿又有点饿了。”
“我家还有烧饼,我哥带回来好几个呢,我再去给你拿一个。”说完,不等书贤回答,便头也不回地下坡往家里去了。
书贤“喂!”了一声,见淑华没有回应,只得尴尬地搔了搔自己的头,这时他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咕响了起来。
书贤哥儿俩一直等到半下午的时分,才看见妈妈出现在村头,肩上扛着个破布袋,不是很重的样子。
“妈,妈,你总算回来了。”书良大声喊叫着从坡上飞奔下去,一头扑到妈妈的怀里。书贤跟在后面,从妈的肩头上接过布袋抗在自己消瘦的肩上。
“妈,你给我们带什么好吃的了?”书良盯着哥哥肩头的破布袋问道。
“唉。”书贤妈叹口气,弯下腰把书良衣裳上的几根枯草摘了去,说:“能有什么好吃的,有两口吃的就不错了,今天多亏了你舅舅、舅妈给咱们凑了半口袋玉米杂面,又能熬几天了。”书贤妈想起今天回家借粮时哥嫂的脸色,又想着接下来的日子该咋过,不禁脸上流露出忧愁的神色。转眼看了看孩子们,书贤妈收起忧愁的神色,笑着说道:“都饿了吧?走,妈给你们熬玉米稀饭喝,家里还有点红苕,一起煮了,妈给你们做红苕玉米稀饭。”
“哦,煮红苕玉米稀饭吃咯。”书良开心地牵着妈妈的手在前面开路,书贤默默地背着装了小半袋玉米面的破布袋跟在后面往家里走去。
袅袅炊烟从简陋的厨房烟囱里升起,飘散在黄昏薄雾弥漫的乡村上空。李瘸子躺在院坝的躺椅上抽着叶子烟,不时咳嗽一两声。书贤在厨房里帮着妈妈烧火煮饭,书良站在灶台边盯着锅里翻滚的红苕稀饭吞口水。书良妈用筷子从泡菜坛里捞出几根酸豆角和一把泡青菜,放在案板上切成碎丁儿,又拿了点姜蒜,也一并切成粒,然后往炒菜锅里倒了几滴清油,仅仅够把铁锅润一润。这年头,多少人家连油都用不起了,书贤家也仅剩下小半瓶了,不得不省着点用。锅热了,书贤妈把泡菜和姜蒜一起倒在油锅里翻炒,片刻后,一阵阵香气就溢满在这小小的厨房里。
“书良,把桌子摆上吃饭了。”书贤妈吩咐道。
“好咧。”小书良答应着,开心地跑出厨房去堂屋里般小饭桌。小饭桌就摆在院坝当中的枣树下,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全家人就在这暮色渐浓的院坝中吃晚饭了,这是这家人今天的第一顿饭。
吃罢饭,书贤妈洗刷完碗筷,让小哥儿俩洗洗去睡觉。等把两个小家伙都安置好以后,书贤妈来到枣树下的小木凳上坐下。李瘸子依旧躺在椅子上抽着叶子烟,半眯着眼,仰天吐出一阵淡蓝色的烟雾,也不转头看书贤妈。书贤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开口道:“他爸,今天就借了小半袋玉米面儿,掺上野菜,我估摸着也就够十来天的,离收麦子玉米都还差个把月,你看这剩下的日子怎么整啊?”
李瘸子没有接话,夫妻俩就这样沉默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
书贤妈站了起来,拿着板凳往屋里去了,走到堂屋门口她回头说:“反正娘家我是不会再去借粮了,你是不知道这回我嫂子的脸色有多难看。”
半响,从黑暗中传来李瘸子的声音“我知道了,你不要操心,我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