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赦免败将(下)
然而,当唐玄宗看了张守珪的奏文后,有些犹豫不决,心想:“安禄山打了败仗,依照大唐律法,若是杀掉,定然可以严肃军纪,以儆效尤;若是不杀,让安禄山再次冲锋陷阵、戴罪立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其实,张守珪作为幽州节度使,完全可以自行决定是否杀掉安禄山;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安禄山失机丧师,张守珪如果真想杀掉他,根本无需派人长途奔波请示朝廷。既然请示朝廷,说明张守珪心存矛盾,希望通过我来赦免他,也好对僚属有所交待罢了。”又一看旁边张九龄的批示,顿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这个喜欢逞能好胜且又一意孤行的张九龄,在对待是否杀掉安禄山的问题上,居然还想越俎代庖,莫非真不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你张九龄要杀安禄山,我偏偏就不杀,以此来挫一下你的锐气,看看大唐究竟谁才是一国之君。不过,安禄山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明日一早,我要亲自前往大理寺,审讯安禄山。”抬起头,说:“力士——”候立旁边的高力士忙叉手向前,说:“老奴在!”唐玄宗说:“你去通知张九龄和李林甫,明日到大理寺,陪朕一起审讯安禄山。”高力士说:“老奴遵命!”
第二日,在大理寺正厅,唐玄宗神情端庄地坐上中间位置,特赐张九龄和李林甫分坐自己左右下首,大理寺卿徐峤和大理寺少卿姜登儒则静立两边。过了片刻,唐玄宗喝道:“将案犯安禄山带上来。”少顷,一阵“咣咣当当”的镣铐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典狱将安禄山带到正厅门口。安禄山走进去,缓缓地跪下后,不卑不亢地说:“罪臣安禄山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挺着腰板,直直地望着唐玄宗,不再说话。见此情景,站在门口的大理寺官员忙低声地说:“安禄山,叩见圣人,必须低头,赶快低头、低头!”安禄山一边低下头,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罪臣在塞外长大,从未见过天子尊严,今日有幸得睹,自当死而无憾。”
唐玄宗一直注视着门口,发现安禄山身躯魁梧、体魄剽悍、相貌粗犷、皮肤白皙,言谈举止并无丝毫畏惧之感,心里已有几分喜欢,想着:“安禄山果然是一个骁勇之将,难怪张守珪不忍心杀掉他。”语气平缓而不失威严地说:“安禄山,你不听劝阻,贪功冒进,执意出征,不但造成大量士卒无谓伤亡,而且还失去了有利战机,按照大唐律法,应当被斩首示众;对此,你可有话要说?”
安禄山是何等聪明之人,一下悟出唐玄宗此番问话的真正意图。兵败契丹后,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没有立即杀掉自己,而是不远千里上奏朝廷抉择,安禄山心里就已清楚,张守珪的本意是想凭借朝廷之口名正言顺地赦免自己;此时,唐玄宗那种不愠不怒的表情似乎也在暗示,如果自己能够巧言辩解几句,也许就会大难不死,重获自由。想到这些,安禄山灵机一动,急忙磕了一个头,略微动情地说:“罪臣乃是塞外胡儿,生性莽撞,不懂进退,得知契丹屡屡侵犯大唐边境,非常着急,不顾旁人再三劝阻,一心想着能尽快为圣人扫灭来犯之敌,确保大唐边境子民安全,故而忘掉安危、舍命冲锋,谁料考虑不周,中了契丹精心设下的圈套,终至铩羽而归。对战败之事,罪臣无话可说,甘受律法处置。倘若圣人要将罪臣赐死,罪臣不敢乞求活命。只是罪臣现有一个遗恨,即恨自己未能为圣人战死沙场,立下寸功。今日,罪臣腆颜活着来到长安,惹得圣人不悦,内心实在万分不安。”
唐玄宗心想:“这个外表看上去颇为粗鲁愚钝的胡人,说起话来却是这么条理清晰,作战失败,不求饶命,反而竟以未能为我战死沙场为遗恨。如此坦诚质朴而又披肝沥胆的边疆将领,确属世间难得,若是不慎杀掉,兴许就会导致天怒人怨。”思忖片刻,说:“扫灭侵犯大唐边境的契丹等戎狄,并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从长计议。这样吧,安禄山,你先退下,耐心等候,待朕和大臣商讨后,再行发落。”
安禄山一听,明白自己肯定不会死了,激动地说:“罪臣遵命。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对着唐玄宗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抬起头,看见的是唐玄宗宽厚而亲切的目光;再对着张九龄磕头,抬起头,看见的是张九龄冷漠而蔑视的目光。最后,安禄山对着李林甫磕头,刚一抬头,心里猛地一沉,浑身不由得一阵颤栗,不敢直视李林甫那双幽冷阴险、洞隐烛微的犀利目光,因为那双目光仿佛一下刺穿自己的脏腑、看透自己的本来面目。安禄山意识到,李林甫定是今后自己在长安真正难以应付之人;站起身,极力保持着镇定,然后由典狱押出了正厅。
等安禄山退下后,唐玄宗慢悠悠地说:“安禄山在战场失败了,可罪行并非不能赦,因此杀之无益、留之有用。不知二位爱卿觉得如何?”张九龄一下站起身,激动地说:“陛下,万万不可留情,非杀此人不可!刚才臣仔细观察此人,发现此人表面伪装诚朴,内心实则狡狯;双目谄笑,眉宇间却隐隐透出乖戾凶悍之气。今日若是不杀此人,来日必会成为大唐祸患。”
早已知道张九龄的态度,唐玄宗并未生气,从容地说:“张爱卿有些危言骇世啊!张爱卿不要因为王夷甫识石勒的故事,今日便要误杀忠良,那岂不是变成食古不化了吗?”博学多才的张九龄非常清楚唐玄宗引用的典故是何含义:东晋时,十四岁的石勒跟随乡人到洛阳做生意,倚在上东门仰天长啸。恰巧,东晋宰相王衍偶然坐肩舆经过这里,从帘子后面发现了石勒,对身边的人说:“我看这个胡儿骨相特殊,声音和眼神都很不一般,将来必是国家大害,应该马上除掉。”于是派人去捉。石勒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终于逃过一劫。后来,石勒归附刘渊,带领军队攻城掠地,并于东晋咸和五年称帝,改元建平,成为东晋列国中后赵的开国皇帝。
张九龄忙说:“陛下所说东晋王夷甫识石勒的故事,臣当然熟悉。臣才疏学浅,焉敢妄比古人,危言耸听?臣一年前见过安禄山,就已知道安禄山乃奸诈谗佞之徒,绝不可留,恳请陛下体察臣的一片忠心,相信臣具有的识奸辨忠之能力。”唐玄宗淡淡一笑,说:“朕相信,张爱卿为官多年,确有识奸辨忠之能力。不过,芸芸众生,若想识别每一个人的忠奸善恶,只怕也有力不从心时,比如原先议论某人,张爱卿也说‘异日必为庙社之忧’。可是,为了大唐,此人现在朝乾夕惕、竭忠尽智,做了很多成效显著的事情,又何来‘庙社之忧’啊?”张九龄悄悄地瞄了一眼坐在另一侧默不作声的李林甫,因为自己曾向唐玄宗断言“异日必为庙社之忧”的人,正是当时唐玄宗准备任命为宰相的李林甫。此时的李林甫也明知二人说的是本人,故意充耳不闻,未予理会。
唐玄宗见张九龄没有说话,又说:“忠良勤勉之臣正是目前大唐的肱股和栋梁。安禄山因为消灭契丹过于心切,所以谋略草率、进攻鲁莽,不慎导致失败。古人曰,胜败乃兵家常事;倘若将领战败就要被杀掉,那么文人出了差错,又该如何处置呢,难道也要被杀掉?须知杀人容易救人难,这个简单道理,张爱卿不会不明白吧?”张九龄听出唐玄宗的语气里透着奚落,知道无法坚持下去,便说:“臣作为宰相,必须履行应有职责,所谏之言若有不当,还望陛下多多宽宥。至于安禄山之事,臣仍希望陛下三思而后行。安禄山究竟是忠是奸,或许等到以后忧祸交作时,便可清晰验证。臣今日所言,只是未雨绸缪、提前防范而已,并无他意。”
已经明白二人意图的李林甫终于发言了:“张相国这番忧国之心,实令下官感佩不已。自从圣人治理大唐以来,国泰民安,谷丰物盈,万邦来朝,天下祥和,若动辄说‘忧祸交作’,岂不是当面否定圣人多年来耗精费神取得的大好局面,一旦传了出去,只会让无数百姓寒心。安禄山兵败契丹,若依律法,杀掉示众,这样便可表明,不管对谁,朝廷都是执法如山、一视同仁。但是圣人怜悯忠良骁勇之将,法外施恩,足见恶杀好生之德和仁慈宽怀之心,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安禄山仅是区区的塞外胡奴,朝廷将他杀掉,并无太大益处;如果留下,或可让他再效匹夫之勇、犬马之力。下官经过仔细斟酌,建议不杀为妥。”其实,第一眼看见安禄山时,李林甫就已断定此人绝非善类,只是败绩在身、性命堪忧,故而装作忠厚诚朴罢了;若是有朝一日拥有足够权势,必会兴风作浪,不得安宁。当然,在了解唐玄宗真正目地前,李林甫不敢贸然说出自己的想法。顺从皇帝和重要宦官及嫔妃的意愿,乃是李林甫定下的保证本人受宠的基本策略。
果然,唐玄宗满意地点点头,因为早已体会到,李林甫担任宰相后,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从不违逆自己的意愿;对这个忠心的宰相,自己是很放心的。又考虑一会儿,唐玄宗说:“李爱卿所言正合朕意。烦张爱卿草制‘平卢讨击使、左骁卫将军安禄山作战失机,为虏所败,依律当斩。姑念其效力疆场数载,多立功勋,免去一死,褫其本身官爵,白衣领兵,效力本军’。”明白如再反对也是徒劳,张九龄只得叉手向前,无奈地说:“臣遵命!”
给唐玄宗留下深刻印象的同时,安禄山的名声在朝野迅速传开了。回到幽州后,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看见结局正如之前预料的那样,便开始对安禄山另眼相待,并将他收为义子,多次为他创造机会立功赎罪,还让他负责接待朝廷派往幽州的各方人员。安禄山圆滑世故、谄媚巧言,善于窥视人情,使出浑身解数,屡屡逢迎和贿赂朝廷来的官员。不久,安禄山就赢得了朝廷诸多官员的一片赞誉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