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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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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他简略说了一下组织上调她回来的事,又略有尴尬地解释道:刚回来,也不知去哪里投宿一晚,你不会嫌弃我吧?

彭定邦没有答话,而是像往常一样,给她打来水。天气虽未完全转凉,但他却拿起暖壶,掺了一些热水,并伸出手,去盆里试探。说,先洗把脸吧。饿不饿?饿了我去外面买些吃的。

往昔的生活场景再度出现在江韵清眼前。使她很快变得从容起来。脱下外套,先是不自觉地归拢着有些脏乱的小屋,嘴里说,不饿。挽起衣袖,去水盆里洗脸。

温热清水瞬间将她融化,洗去一身疲惫的同时,也将她压在心底的悲伤全部释放出来。泪水和着清水,流到嘴角,却全然尝不出那水的咸涩。她尽力压抑着涌到嘴边的呜咽,却发出一种十分奇怪的声音。微弯的肩背不住耸动,最终引起彭定邦的注意。

他拿着毛巾,走到她身后,将手搭上她的肩。感到那瘦弱肩背抖得更加厉害。两手环住她的肩膀,慢慢扳转她的身体。只见一张被水汁浸湿的脸,漆黑额发溻湿在苍白脸颊上,微闭着眼。他将她摇撼,却见她睁开眼来,冲他难为情一笑。却瞬间控制不住,栽倒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刚刚响起,便被彭定邦用手捂住了嘴巴。哭泣得不到释放,险些让江韵清背过气去。她的胸腔激烈起伏着,只能用鼻孔吸气。直到彭定邦慢慢松开手掌,她竟全身痉挛,身子瘫软下来。

他将她抱着,拍着她的肩背,试图安抚她。将她放平在床上。又扯过一条毛巾,细心擦拭她的脸,将她濡湿的额发擦干,撩到光洁的额头。只感到她额头发烫。待到她情绪平复,想起床离去时,却被江韵清一把从身下抱住,身子坍塌在床上。

彼此的抚慰让两人都得到了释放,还有什么能让这身处险境的人们得到解脱呢?当身体与身体相互摩擦时,他们辨不清流在脸上的是汗水还是泪水。窗外下起秋雨。雨声淅沥,像是一种祭祀般的凭吊。

如果允许时间倒流,1941年冀南的山区里,也同样下着淅沥的秋雨。

从崖顶坠落的马天目慢慢苏醒过来,感觉自己的灵魂在雨水中飘荡,却觉不出那安放灵魂的躯体所在。等身体稍有复苏,一动却牵扯了全身的疼。那疼实在难以形容,最初鲜活,而后便令他难以忍受,再次昏死过去。等再度醒来,发现自己伏在一个人的背上。那人驮负着他,由于个子矮小,使他的两腿几乎拖到地面。脚趾与地面的每一下接触,都会让他疼得发出**。他把感知到的疼痛,归结为这陌生人不恰当的驮负。试图从他背上挣脱下来,不想动动胳膊,右臂却一点不听使唤。折腾了几次,竟让驮负他的人也跌倒在地。最终当暮色沉降之时,便只能看清马天目被那人拖拽着,像一段枯木一样缓慢在山路上移动了。

秋雨整整下了一夜。

等再次醒来,马天目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户人家里。仰头看,原来屋顶竟是一处光滑的岩壁。目力所及之处,结着暗绿青苔。有一些细小水珠在青苔周围凝聚。好半天,才会滴落硕大一滴。落在脚下一只瓦盆里,发出叮咚声响。扭头看,见岩洞靠里的石壁上,摆放着一些盆盆罐罐。有些已晒干的花草植物,堆在一旁,散发出一股异香。中和了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外面传来一阵响动。悬吊在岩洞口的一块土布,在风中拂荡,阳光从破洞处打入,将微弱光线分散在狭小空间。等土布掀开,强烈光线射进来,令他眼睛一时难以适应。盯着那个趋近身旁的佝偻身影。直到他憋着咳嗽,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这才知道是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听到那老头悠然问道:你醒啦?

这是哪里?他**着问。

山上……你是凉风垭那边的八路吧?

他点头。想动一下手指,却发现右臂被硬物固定。动动下肢,觉得左腿也同样被硬物固定。

别乱动哦!得好好躺着……右胳膊折了三截,左腿的小腿骨也折啦。真是命大!幸亏遇到我,不然的话,你这辈子就得这样躺下去了……

马天目苦笑。肿胀的脸颊痛苦扭曲着。

真是福大命大……老头摇头感叹。去年有一头牛,从崖顶掉下来,活活摔成了肉酱。唉,你肯定是被树枝接了一下,崖底的那几棵松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哪!不然的话,你哪能活到现在。

是你救了我,也应该感谢你……马天目**着说。

老头嘿嘿一笑,算是接受了马天目的感激。起身从旁边的火灶上,端来一只药罐。用一块细布遮了罐口,将药液倒入一只粗瓷碗中。端到马天目身前,说,来,把这碗药喝了。

喝完药,马天目问那老头:你怎么会在岩洞里住啊?

老头不答,摔摔打打归拢着药罐和瓷碗。忽然问马天目,你是八路?打没打死过鬼子?

马天目看不清老人脸上的表情,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答,踌躇着说,我是一名政工干部,以前在滦州时,和鬼子面对面干过;到了这阜平,一直生病……

你是干部啊!那我更该快点治好你的伤。等伤养好,带着士兵打鬼子去。

一直到三个月过后,马天目仍旧不能起床走动。那时鬼子的围剿虽已结束,但老头却没有办法将他挪到山脚下的村子里。那个叫做野鸡坨的小山村,在敌人的围剿中遭到了“屠村”,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幸亏那天老头上山采药,才逃过一劫。但老头的老伴和唯一的女儿,却遭到鬼子**,最后被刺刀活活捅死。老头掩埋了全村几十口人,自己逃到山上的岩洞中活命……当讲起这些事时,老头总会哭起来。泪水滚下眼角,蓄积在眼睑下方横向的皱纹里。等到蓄满,才从脸颊的侧面汩汩流下。我那时候真不想活了,幸亏漫山遍野的草药打消了我轻生的念头。我这样想啊,能多活一天,说不定还能帮别人治病呢,唉,这不,就真的把你给救回来啦!

直到大雪封山,老头遇到一位进山打猎的外乡人,在他的帮助下,两人合力,将马天目移进村子,相安无事一直待到第二年春天。当桃花杏花开放,像硕大花棚,将整个小村遮盖,马天目已能拄着枣木拐杖,移到屋外看风景了。他坐在落英缤纷的门口,用树枝在泥地上给江韵清写信,诉说自己的幸运,以及渴望找到部队的心情。写完一行,便抬脚拂去,接着再写。那写下的字歪歪扭扭,粗拙不堪,只因他在用左手写字,右胳膊还端在胸前。

老头从外面回来,却给他带不回任何关于部队的消息。只能劝慰他:好好养伤,等胳膊腿养利索了,自己出山找部队去。我走不了远路,这方圆几十里的大山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你们部队去哪儿了。

直到第二年秋天,马天目才有能力辞别老头,自己出山。先是找到山外的游击队,后几经辗转,来到太行山腹地的西柏坡。在那里休整养息,一直到接受新的任务,已是1947年的秋天了。

整装出发的那一天晚上,千峰万仞的太行山上,也同样下着淅沥的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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