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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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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南方的冬天虽不极北方那般寒冷,雪花却不失其敦厚性格,冷凛磅礴中自见一种绵柔,当覆盖大地之后,一些人的踪迹便被严严包裹起来。

寻找,成为那个冬天里很多人付诸行动的一个措辞。不管有多么艰难,不管大雪是否私藏了“包庇”之心——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人,才是这些人历经坎坷,仍在坚持的一个目标。或许他们会在这样一场大雪中迷失方向,但困顿焦虑中,他们仍需耐心等待;等待晴天,等待雪化,大地会露出它的筋骨,河流会从僵硬中复苏。那些人的踪迹,依然会唤醒他们的嗅觉……但想不到的是,南方冬天的气温,却有着这样急骤的回升,有时一个白天过去,积雪便会全部融化,化作脏污雪水,遍地横流,致使那些人的足印,变得更加莫可难辨了。

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天,从天津赶来的范义亭,不知付出了怎样的耐心,跑来上海找江宜清的。

他不是专程而来。当他怀揣一纸调令,奉命从天津启程时,却先转道,秘密潜回了北平。

北平的德国饭店内,范义亭优雅地拿汤匙搅拌着咖啡。不一会,一位高大的外国人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

两人交谈着什么。音乐声甚而盖过他们的交谈。

外国人先行离去。范义亭等到夜幕初降,这才动身。赶到北平火车站,踏上一列开往南京的火车。

一路无话。火车缓缓在南京站停靠。范义亭拎着皮箱,走下火车。他没有随客流朝出站口走。而是孤身站在月台上,抽了一颗烟。抬眼朝远处的夜空瞅一眼。1933年冬天的南京显得冷漠而生疏,月台上的灯光拉长着他的影子。扔掉烟蒂,正准备朝出站口走,空旷月台上,忽然涌来大批准备登车的旅客。范义亭被这杂乱人群裹挟,好像身处一股逆流。一个小伙子拉着一位姑娘,从他身边经过,情急中将范义亭手中的皮箱撞落。皮箱里的东西零零碎碎撒了一地。小伙子连声道歉,连同他身边的姑娘,弯腰捡拾着。直到归置好皮箱。小伙子仍旧道着歉,准备朝停靠在不远处的火车上赶。范义亭一把抓住他。小伙子抬起热汗腾腾的脸,惊问:先生,你还要怎样?

你们要去哪儿?

上海……小伙子迟疑答到。见范义亭松手,转身拉着姑娘便跑。

范义亭愣愣站在原地。

直到从身边经过的人流越发疏落,响起火车拉响的汽笛声。范义亭忽然转身,朝停靠在前方的火车走去。临上火车时,范义亭又有过一番犹豫,手扶车门把手,扭头朝远处看了一眼。迅速转身,消失在车厢深处。

江宜清手拿一张表格,走进位于南京路上的哈同大楼。三层楼的楼道里,坐着二十多位身着旗袍打扮入时的姑娘,显然都是前来应聘的。穿学生装的江宜清混在这样一群人里,倒显得十分抢眼。有人在门口喊着名字,出来进去的姑娘们有的欢颜,有的愁闷。待叫到江宜清的名字时,江宜清忐忑走了进去。主考官是一位女士,先是让江宜清捡起一本《上海生活》杂志,读一段杂志上的内容。江宜清用字正腔圆的国语读了起来:春光明媚,春景烂漫,春日生活最是愉快!任何人春风满面,胎育暖和阳光,生机勃发,天趣盎然,绮丽之春,黄金同价。语云:一年之计在于春!更见独占鳌头之春,关系人生呢!

主考人边听边点头,打断江宜清的诵读,说,小姐,请你用上海话再读一遍。

江宜清一愣,勉为其难用生硬的上海话读着。很快被主考官打断。说,小姐,你没仔细看我们登出的招聘广告吗?

江宜清小声说,看了,你们普通话和上海话的播音员不是分开招的吗?

主考官嘀咕了一句什么,说,我们是合在一起招的。我们还要考核我们的招聘对象是否懂广东话,要不,小姐你讲一段广东话我来听听。

江宜清尴尬站起来。主考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冲外面喊了一句:下一位。

正像那篇文章中所写,此时正是上海绮丽的春日,堪与黄金同价。但江宜清却丝毫感觉不到这春日的“天趣盎然”。为了找一份工作,这已是她无数次的应聘了。前几次她还信心满满,想利用自己的专长,应招过报刊的美术编辑,学校的美术教师,却都没有一次成功。这次从报上看到招聘播音员的广告,想到自己在学校经常参演学生会举办的话剧演出,有着讲纯正国语的基础,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前来一试,不想又一次吃了闭门羹。

江宜清随人流踏上一辆电车。坐在靠车门位置。从车下上来一位三十左右岁的中年男人,走得不慌不忙,不时用手抿一下溜光的背头。待电车启动,中年人打开皮包,掏出一个纸包,展开,是五颜六色的糖果,先递给江宜清一块。江宜清不接,知道这又是在电车上兜售生意的商贩。中年人随即起身,逐个将糖果分发给全车厢的乘客,口里演说道:诸位先生,诸位小姐,现在请听兄弟报告几声,现在上海“喜得乐”糖果公司,出品一种椒盐胡桃口香糖,派兄弟出来做广告,并非专门做生意。诸位要吃到的这种椒盐胡桃糖,可以生津补血,止咳化痰,送送亲戚朋友,自家吃吃白相,统统便宜。用到上等头号原料,配到十五种香料,吃在嘴里又香又甜又脆。小姐吃了会更加漂亮,明年找个金龟婿……刚才我送她糖果的那位小姐,她不要,你真是亏大了!这位先生,你说这糖好不好吃?被问话的人手上拿着糖果,不好来回答他的提问,只是笑笑。这才发现,此人正是范义亭。那商贩转而又兜售起来:诸位,要买到这种椒盐胡桃糖,各大公司,各烟纸店均有代售。店家卖起来,起码两角大洋一包,现在兄弟出来宣传广告,买一包送一包,机会难得,要买趁早……

电车停靠,也没有多少顾客来买。大家手拿糖果,端着架子。只待那商贩有些败兴地跳下电车,拎包朝另一辆电车赶去,车厢里乘客的表情才有所松动。窃窃私语着,扭头朝车窗外看。范义亭也朝车窗外看着,忽然就吓了一跳,看到一个梳短发,穿学生装的女子,不正是自己苦寻多日的江宜清么。急忙从座位上弹起来。挤开站在过道上的乘客,嘴里喊着什么。此时电车已启动,车门关闭。忽又弹开,吐出范义亭。

当范义亭站在江宜清面前时,春日阳光恰好照在江宜清脸上。她闭了闭眼,以为撞上迎面的路人,也不细看,错开身子,准备择路向前。却不想那人再次堵在她的前面,并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这才正眼来看。一看之下,吓了一跳。听到范义亭轻声说,宜清,你让我找的好苦啊!说着,眼睑竟有些湿润。

江宜清愣了一下。脸上现出惊喜神色,却又很快变得凤平浪静。她低下眉眼,闪身,埋头准备继续赶路。

范义亭哪肯放过。亦步亦趋追着她走。嘴里说,宜清,你不要躲我了,既然能把你找到,我是再也不会放你走的!

这一年的初春,唐贤平也来到上海。

两次刺杀行动均以失败告终,唐贤平遭遇到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回到南京接受处分,被关了两个月的禁闭。等处分期满,唐贤平是主动请缨来上海的。目的是积极改造,重新从老本行做起。而另外一个目的,唐贤平却难以启口——他是为追查范义亭的行踪而来。从去年年底发给他一纸调令,范义亭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由令唐贤平感到被戏弄般羞辱——这也是他被处分的一个追加原因。像此种情况,在军统局内部以前也有过先例,却无一不遭到追查。但范义亭为何能侥幸逃过追查?其实一直是唐贤平在包庇他。唐贤平说范义亭病了,因故滞留在外地。但对于范义亭真正的行踪,在唐贤平这里也已成谜。他不敢明目张胆去查问,只能旁侧敲击托人从旁打听。终于得到消息说范义亭去了上海。

——上海,愁肠百结的上海;悲欣交集的上海——这种种的因由,促使唐贤平前来。而当他到达上海,确实感到一种如鱼得水的欣悦。姐夫虽已调去杭州,但依靠以前打下的根基,唐贤平还是很轻易便掌握了范义亭在上海的行踪。

他秘密监控了他几日。除掌握到他在葛罗希路上的一处隐秘居所外,还发现静安寺路一个小型商场内,有他经营的一家旧书店。这家小型商场,经营范围不大,生意看上去颇为萧条。书店位于商场中央位置,像一个临时搭起的亭子间,两面有门可以出入,周围全是窗子。远远看去,店内情况一览无余。除出售一些西版旧书,兼营一些中国碑帖之外,还附带售卖一些工笔还嫌稚嫩的水彩画和布面油画。

让唐贤平颇感惊异的是,曾在天津有过短暂接触的江宜清,竟然也在上海。她每天都来店里,像是范义亭的一名雇员,又像是他的生意合伙人。有顾客来时,她起身招呼顾客;没有顾客,江宜清不是站在画架前画画,便是安静坐在椅子上读书。这家奇怪的旧书店,显然很难靠生意支撑。有时一整天也难见一位客人。这里好像是江宜清一个人的画室,又兼她的私人书房。那些挂在墙上,摆在角落里的稚嫩画作,显然全部出自她的手笔。

范义亭每天都不定时来书店转转,但呆的时间不会过长。又见他很少呆在寓所内。每天去街面上东奔西走,搞不清他在忙些什么,也确实很难追查。在秘密监控书店的那几日,唐贤平曾见一位高鼻深目的外国人,常来书店内小坐,同范义亭显然很熟。两人相对而坐,喁喁相谈。举止并无任何异常。待外国人离去,唐贤平跟踪了他,发现他走入外滩一家挂着“鹿角洋行”的商号。再往下追索,发现“鹿角洋行”的经营者,是一位拉脱维亚人。想再往下追查下去,却实在没有能力展开,只能作罢。

不管这位拉脱维亚人是什么国籍,他当然不会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他的身份与行为,自然同政治有关联——范义亭身后,应该有政治与情报两种身份兼备的秘密组织在掌控着他——这种种迹象表明,范义亭并未在“江湖”退隐,他依然做着与“情报”有关的老本行。但他为何想和“军统”彻底脱离关系,而没有前去南京报到?这实在令唐贤平感到费解。

事情总该有个了解的时候。

这天晚上,唐贤平跟踪范义亭,到了葛罗西路和杜美路的斜岔路口。不远处,杜美大戏院的晚场电影刚刚散场,观众全都汇集到这条路上来。唐贤平怕将范义亭跟丢,便随了人流,离得他比较近。等熙攘人流从身边散尽之后,走在前面的范义亭显然发现了身后的异常。他扭头看了一眼。唐贤平朝灯影处躲了躲,但空旷马路却容不下他藏身,愣了片刻,干脆喊了一声:义亭!大步走上去,边走边说,义亭,我打老远看着像你,果然是你啊!

范义亭倒没显得多么惊讶。等在原地,拉住他递过来的手,好半天没有说话。

唐贤平亲热地问:来上海多久了?

范义亭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应该清楚的吧。说完,伸手指指前面的巷子,说,既然来了,想必也知道我的住处,不妨去里面坐坐?

巷子不长。清白月光拉长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走过五六户人家,范义亭推开半截栅栏,步上石砌台阶。掏出钥匙将房门打开。进门处一条甬道狭窄,完全浸泡在黑暗里。走在后面的唐贤平下意识慢下步子,贴着墙壁慢慢向前移动。直到范义亭又打开第二道门,拉亮房内的电灯,唐贤平这才快步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却因摆设的简陋,略显宽敞。除一张行军床外,靠窗子的角落里,放有一只油渍斑斑的打汽炉,炉子上有一只烧水用的洋铁壶。屋内可坐的地方,除那张行军床,再无可选择的余地。范义亭让了让,唐贤平坐在那张床上。说过几句闲话,见范义亭仍旧不肯多言,唐贤平便从最近自己的遭遇讲起,讲他在南京关禁闭时的煎熬,讲他如何来到上海。但对范义亭的追究,却不肯多说一字。他希望能用自己的讲述打动范义亭,勾起他的好奇,也好使他开口。

但范义亭没有任何共鸣。看他的神态,完全只想做一个听众。他说多少,他便听多少;他不说,他也便不想知道的更多。有时他听得心不在焉。抬起指甲很长的右手,掻一搔头皮,撑住脸颊。他起先贴墙站着,后来便蹲在他的面前。显然付出了极大耐心。从他的表情上看,他显然知道唐贤平因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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