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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魏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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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讲到的那位何晏,七八岁时就因敏慧而受到曹操的宠爱。他后来被司马氏杀害时大概已经五十岁了,但那英俊的风姿还是让人难忘。《世说新语》曾提到,他“美姿仪,面至白”。魏晋名士中有很多美男子,他们的形象与人们习惯的中国思想大师很不相同,但他们是真实的存在。失去了他们的年少美貌,倒反而是中国思想史的失真。

比他们的年龄和外貌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宏观深度。

另一位美男子比王弼大三岁,在不到四十岁时被杀。他美到什么程度?我在《遥远的绝响》一文中曾引述当时人们对他的种种描写,例如,说他“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还说他平日像一棵高大挺拔的孤松,一旦喝醉了酒就像一座巍峨的玉山即将倒下。

这么一个可以称为最高典范的“型男”,居然是中国古代的杰出思想家?不错,不仅仅是思想家,而且还是文学家和音乐家。直到临死之时,他还在刑场弹了一曲千古绝响的《广陵散》。大家一听就知道我在说谁了,是的,嵇康。

嵇康

嵇康已被我郑重写过,不再重复。但是,近几年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所指导的博士研究生中,有一位名叫石天然的博士深研音乐,我建议他的论文不妨以嵇康的《声无哀乐论》为目标。这一来,我又与这位古代美男子接近了好几年。

嵇康也是一位大思考者,可惜后世对他只远眺,不亲近。

关于天地的本源,嵇康的观点与何晏、王弼不太一样。他觉得“自然”、“无”这些概念固然排除了世俗的名限,但在解释天地本源时又显得过于被动。他选择的答案,是“元气”。

把天地的本源解释成元气,并不是嵇康发明,而是嵇康的选择。在他之前,一本实际上很重要却被后世轻忽了的汉代著作《淮南鸿烈》已经对“元气”作了明确的论定。书中说:“宇宙生元气,元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淮南鸿烈·天文训》)

以“元气”来解释宇宙和天地,可能会让很多思维局囿的学者觉得空泛不经。然而在我看来,那些被刘安召集到淮南八公山下的庞大道家智者群体如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披、晋昌、五被等人,已经触及到了现代有关天体物理学和地球物理学范畴的初步猜测。我们现代在说宇宙间的“正能量”、“负能量”时,不能不经常想到这群淮南学子所说的“元气”。

嵇康与汉代的淮南学子已经相隔了四百年。他的一个重要贡献,就是以“元气”来解释艺术,尤其是音乐。他认为,元气分阴阳而成天地,然后又生万物,成四季,显五色,定五音。也就是说,最大的音乐是天地之音、自然之音、元气之音,而不是产生于什么人物要表达什么悲哀与快乐,什么官府要张罗什么礼仪。

他相信,音乐本身无所谓哀与乐,而只是纯净的自然组合,元气连贯。一般人认为有哀有乐,只是一种联想。其实,复杂的音乐和复杂的人间感情,并不能直接对位。一旦对位,便成模式,机趣全失,元气尽泄。他的音乐著作《声无哀乐论》,由此成为一部空前绝后的划时代之作。

按照他的思想,音乐如酒,谁说酒是制造欢乐还是制造悲哀的?酒就是酒,由天地灵泉发酵而成,与哀乐无关。又像柳树,曲身扬枝如含情告别,但柳树本身并无哀乐,只是与某种情感体形产生了“异质同构”关系而已。柳树临水,只是天地元气的一种体现。

嵇康的这种理论,从本性上驱逐了社会意念对艺术的羼杂。

嵇康还以“元气”解释了人类。

天地间为什么有各色人等?嵇康认为,那是各人对元气赋受的不同,由此产生了或昏或明的人性。有的人特别聪明,有的人特别勇敢,有的人特别贪欲,有的人特别廉洁。这就像原野上的草木,各不相同。有的人包容一点,显得宽广博大;有的人局促一点,却也安分自守。只有一种极至之人,把最纯净的美好都集中了,内外都很周全,一切都能具备。可惜这种人往往出现一下,就不见了。见到的,都是各有片面之人。

我忍不住要抄引一段嵇康的原文——

夫元气陶铄,众生禀焉。赋受有多少,故人性有昏明。惟至人特钟纯美,兼周内外,无不毕备。降此以往,盖阙如也。或明见于物,或勇于决断,人情贪廉,各有所止。譬如草木,区以别矣。兼之者博于物,偏受者守其分。……(《明胆论》)

对于这种“至人”,同时代的阮籍有过更完整的论述。他说:

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故天下被其泽,而万物所以炽也。(《大人先生传》)

我舍不得把这些精彩的原文翻译成白话文,但读者只须诵读一遍就能感受,这实在是人世间最伟大的人格理想。

虽然是理想,但他们自己却做到了。对此,我在《遥远的绝响》一文中已有描述。

我花了那么多篇幅来讲魏晋名士,是想说明,中国智者曾经有过一个集体彻悟的时代。彻悟的重要标志,是投入对宇宙、对天地、对生命的宏观思考、本源思考。

我每次去欧洲,看到从古希腊到米开朗基罗、罗丹对历代思想家、哲学家的精彩雕像,在敬仰之余总会产生一丝对比性的悲凉。这些被花岗石凝冻的卷发、长袍、高鼻梁、深眼窝,不管蒙受多少浮尘和苔藓,不管熏染多少战火和劫灰,都依然屹立在民众的头顶。欧洲,也因他们而心气高扬。中国有没有这种可以镌刻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似乎图像模糊,其实一点儿不差。你看即便同代人形容嵇康,已经往雕塑的路上走了。

魏晋时代的思想家和哲学家,至少在外形上绝不会输于希腊同行们。但是,中国的思想长廊里很少有这些雕塑,有的多是峨冠博带、表情刻板、大同小异的官吏画像。即使有孔子的木版画像,那也实在太粗陋了。幸好,当代出现了写意派雕塑家,开始用灵动的青铜之诗来再现先哲神貌。

失去了魏晋时代的“型男”雕塑长廊,中国思想史就删略了一个极为关键的大思考平台。明明醒过,却又睡眼惺忪了,惺忪得那么懒散又那么烦躁。

我有幸,不小心早早地碰到了魏晋。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明白了在巨大的灾难中如何看穿世态、解脱身心。我当时就觉得,魏晋名士离我很远,又很近。有了他们在前面,我就回不到那个壅塞、嘈杂的山谷中去了。后来,那个山谷中总有一双双手试图把我拉拽回去,我心中只要一念叨“魏晋”,像是神咒作法,我便定住了。

但是,“魏晋”二字在后代中国的实际影响并不太大。为此,我写的那篇《遥远的绝响》,重点在“绝响”。

这事,既要怪中国历史,也要怪魏晋名士。他们确确实实存在一个巨大的缺憾。

那就是,他们太局囿、太自我、太排他、太小圈。他们的思想经天纬地,但他们的身影却躲进了竹林。他们追求个性自由,却又过于自以为是。他们轻视礼教,却忽视了儒家所承担的社会责任。他们从容赴死,但周围的民众却不知他们为何而死。他们啸傲山野,却不知离他不远处那些炊烟茅屋下的世俗人心。

那么,如何来弥补他们的这种缺憾呢?

其实,一种宏大的精神力量已经在他们身边出现,那就是佛教的兴起。

于是,我也随之继续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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