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巧据半佩?觐圣颜
那府医是个见过世面的,大半夜的被人从被窝里喊起来,拎着药箱匆匆赶来,拔箭上药,手抖都没抖。拔下来的一截子箭头上血迹未干,林卿砚就马不停蹄地潜回了官舍。打柜子里摸黑翻出一套中衣换上,再将染血的衣物裹成一包烧了个干净。打点好这一切,天已微明了。此刻,躺在榻上,他以左手抓着同心佩,借着窗外的月光把玩。
玉质纯粹、雕工精湛,的确是个好东西。可这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林卿砚愣是没瞧出来这玩意儿除了能卖钱、能送礼之外,还有甚么分外之处。李从善的确是个背信弃义的“君子”,可他也不见得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硁硁小人。他早已备好了红翡碎玉,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乖乖地将同心佩双手奉上。只是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加深了他一番话的可信度罢了。
寻了个锦盒将同心佩一撂,他本想小憩片刻,不料右臂的伤处变本加厉地疼了起来,明明筋疲力竭,却睡意阑珊。虽说自小摸爬滚打、舞刀弄枪的没少受伤,但被利箭穿臂而过,这是头一次。那般不假思索地冲上前救人,也是头一次。
只是,那个谜一般的女子,却是最后一次见了。
日出之时,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苏鸢叩开了林家少爷的屋门。今日老爷要带少爷面圣,他也有幸去那金碧辉煌的皇宫里走上一遭,自是喜形于色。
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榻侧,轻唤道:“少爷,快醒醒罢!误了进宫的时辰就不好了!”
看来少爷对面圣之事也颇为上心,连带着睡眠都浅了。没等他催上第二遍,就见榻上的男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哑着嗓子吩咐道:“备好衣服,我这便出去。”
“袍袴都在这了。”苏鸢将脚凳往前推了推,俯身上前想要扶男子坐起身。
“嗯……”林卿砚将被头一卷,翻身朝里,睡意惺忪地道了声:“你出去哄住我娘,我……再眯一会儿……”
“少爷……”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果然,这位赖床是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就是去拜见皇上也丝毫妨碍不了他的好梦。苏鸢暗叹了口气,只得放轻步伐出了屋子。
好在,没等他被夫人逼着再去叫人,林卿砚自行收拾妥当,人模人样地出现在饭堂中。林老爷、林夫人瞧着独子一改素日吊儿郎当的脾性,穿戴得衣冠楚楚,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下挂了两瓣困勉的黑眼圈,甚是欣慰。
用过早膳,父子二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悠悠地并肩往宫门而去。一路有说有笑,林将军聊到兴处,大笑地拍着儿子的肩膀。每拍一下,林卿砚就咬着牙一哆嗦,面上却还是高兴的样子。
偌大的皇宫,金顶红门、瑞阁阙宇。若说富丽堂皇,阿房未央,哪一代的宫殿不比得它气势磅礴、奢侈浮华?若说质朴典雅,金陵京都,哪一处的屋角寻不见清苦寒士、乞食流民?不比常年在宫中侍奉的奴才宫女,苏鸢等一众家丁是头次进宫,走马观花看个新奇热闹。
入了内廷,拉缰下马,由宦官领路,一路步行至勤政殿外。内监通禀,很快里面就递出消息,说皇上请林将军和少公子进殿去。
这是林卿砚第一回这般细致地打量高居龙椅上的那个黄袍男子。上一次面圣,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时郑王成亲,金陵比几日前还要热闹上几分。圣驾亲临礼堂,皇恩浩荡、锦上添花。只是,那一日来的是山呼万岁的皇上,而非平易近人的兄长。只是,那一日他东躲西藏、嬉笑打闹,滑过了注意。
这些年,世人皆暗传,皇上李煜,喜吟诗作赋,爱美女佳人,独独不恋江山百姓。他有些好奇,这样一个帝王,该生得怎样一副面孔,同那些画册中的老皇帝一样正襟危坐、吹胡瞪眼?
像,却又不像。
烫金龙袍、长须短髯、居高临下、万乘之尊。待这李煜来日被收进册子里,只怕也是那般不苟言笑的刻板模样。只是,眼前之人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所谓帝王,是非功过留待后世评说,喜怒哀乐却独此生了然。
李煜的五官与胞弟李从善有五成相像,只是龙椅之上的他不似郑王那般胖得富贵,反倒称得上有些清瘦了。林卿砚一晃神,仿佛声色犬马、夜夜笙歌的是他那肥得流油的姐夫,而宵旰图治、形销骨立的则是眼前这大唐之主。只可惜,不是。这李煜的眉目风流蕴藉,本属山水江湖。
“爱卿快快平身!”李煜笑容可掬,伸手虚抬了抬手——纵使他不问国事,也当知道,这大唐的江山,离不了抗侮征战的两朝猛将林仁肇。
又含笑望了眼堂下的林卿砚:“林公爱子已这般大了?”
“犬子不佞,仰慕圣颜。臣斗胆许其同行。”林将军站起身来,弯腰拱了拱手。
“卑弁林卿砚,拜见皇上!”虽说方才已经行过礼了,可这君臣的规矩就是这般无理取闹。林卿砚说罢,又跪地叩拜下去。
“快快请起!”李煜赞赏地打量了几眼男子:“果然器宇轩昂、人中龙凤!”
这一番礼节下来,林卿砚已是不胜其烦,总算可以站在一边歇着了。只听他爹奏禀,说是金陵的婚事已毕,明日启程回南都,又谢皇上御笔赐婚、促成良缘云云……
正当林卿砚百无聊赖,想着言尽于此,差不多可以告退之时,林仁肇夷犹片刻,话锋一转:“皇上,淮南兵弱,兼之宋国连年用兵,先后平定西蜀、荆湖、岭南……千里奔波,士卒劳累,正是可乘之机。陛下只消给臣数万兵马,臣便能夺取淮南!”
见李煜的笑容僵在脸上,不为所动,林仁肇复又请缨:“陛下大可以对外宣称,臣起兵反叛。倘臣功成,淮南规复;若臣兵败,陛下便取我项上人头,以示此事与皇上、与大唐无干!”
话音落下,林卿砚听得是一阵心惊。大殿中默然许久,只见李煜勾起的嘴角缓缓沉了下去,半晌方启齿,嗓音低沉,似在隐忍:“此事牵连甚广,林公休要再提了。”
“皇上……”
“并非朕不相信爱卿的能力,只是朕如今所愿,不过守江南一隅,保本土安居罢了。朕,赢不了、也输不起。”
“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