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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采花大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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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后,荆南苏穆站在世家白墙青蓝的城池之中,却感到金风凄紧,如同宿命一般,益显悲怆。

眼前古老的亭台阁楼,红木金漆,曾是鸾倾城,这传说中凤凰栖息之地最繁盛的地方。繁梦阁,如它的名字一般,繁华若梦,恍如隔世。朱红底子上攒金的大字,陷在黑夜中,像是沉入古井中的一柄美人团扇,沉沉落下去,看不清了。

一切都在等着他,等着他替他们复仇,出了这口吞不下的怨气。他腔子里的这口气息,再也不属于他荆南苏穆,是梦姑姑的,是那死去的侍女的,是千千万万荆南亡灵的,他们的七魂六魄,护佑着他,护佑着荆南的复兴,一切都在等着他,等着他……

时间之于苏穆,只有那日,和无数个重复的光影。十六年来,每日天光未亮便晨起读书,至月明星稀尚在偷偷习武。十六年来,风雨无阻,从未懈怠。这世间只有荆南世家,而无荆南苏穆。

天光微亮,他就喝醉了。

时机未到……姑姑曾说,男儿当静水深流。他眼中的光焰沉痛而坚决。他跌跌撞撞地出了鸾倾殿。

刚出门,身后便尾随了两个逍遥堂密探,眉眼容貌,手臂上的懿花涧的图腾,他都熟稔在心,是皇甫世家伸长的枷锁。苏穆不屑一顾,引着他们进了烟花之地——逸花楼。猜也猜得中,绑在逍遥堂信鸽的密报上书,荆南掌权人,放浪形骸,声色犬马,迷恋美色,难成大器……他要的就是个浑浑噩噩,茫然不知。

青楼之中,歌舞升平。

荆南苏穆浑身酒气,摇晃着穿过大堂后的天井,径直奔入含露小憩酒窖内。眼神一转,用余光微微望向门外鬼魅般的两个密探,眼中醉态全无,是只狩猎野兽的神色。这几年他们遍布城中,搜集着荆南世家用武谋反的证据。

苏穆握紧拳头,隐忍地闭上眼,再度睁开时醉意跟怒火同时消弭于无形,只剩一痕冷光闪过。

姑姑的死和荆南世家的衰败教会他一件事,在敌人面前需小心掩藏的除了他的野心,还有怒火。忍气吞声更适合现在的苏穆,对懿沧群来说,一个懦弱的世家比一个愤怒的对手更容易让他们放松警惕,也更加安全。

苏穆颔首,向内堂走去,余光扫过门口,那两名懿沧密探扮成酒客悄然潜入,捡了一张桌子坐下,继续暗中盯梢。苏穆冷哧了一声,穿过后院天井,直奔含露娘子小憩。推开酒窖的门,就见轻纱幔幔,中间一汪酒水,底部筑灶,其下木材正熊熊燃烧。一女子着青衣,手持琉璃壶站在酒池边,身形窈窕曼妙。

苏穆深吸一口气,但闻这满屋的酒香,心头激愤之意才削减了几分:“古人道,满座芝兰媚,杯酒随风醉,原来说的便是娘子这里。俯仰之间,花香、酒香,都能醉人啊。娘子可还收小徒,本君愿意留在这神仙居中,闻酒香,赏美人。”

含露回身向着苏穆盈盈下拜,抬起头时,露出了一张俏似清水芙蓉一般的脸庞:“您说笑了,这尺牍方寸的地方,怎么容得下荆南世家的掌权人。”

苏穆脸色黯淡,颓然坐在榻上,抚着膝苦笑道:“掌权人?不过是个被架空的木偶罢了。日日还要被走狗犬牙咬着不放。”

含露会意,默契地伸手一指外面,无声相询。

苏穆咬牙恼道:“惹恼了本君,掰了他的獠牙,打断他的狗腿!”

含露摆首,并不赞同他喜怒如此外露,劝诫苏穆:“苏穆君可是醉了,鸾倾城受“禁武令”管制,怎可打打杀杀?”

苏穆又岂会不知,摇头叹道:“罢了。”抬手再看含露,问她,“娘子手中是何物?”

他边说边腾空跃起,跨过酒池,轻巧地跃到含露身边,夺过她手中的琉璃瓶,拿近鼻尖细细一闻,酒香四溢,醇香甘冽,含露正要阻止,却见苏穆仰头将酒曲直接灌入嘴中。含露微惊:“哎,这是酒曲,怎么能直接喝呀,会醉死的!”

“苏穆君小心隔墙有耳……”

“惧他何甚?!惹恼了本君,掰了他的獠牙,打断他的狗腿!”苏穆起身,夺了含露手中的酒壶,灌入口中。

“哎,这酒浓烈,怎么能直接喝呀,会醉死的——”

苏穆畅快而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她知他,大志未酬,难免愁苦。却也知,烹酿小酒也如洪韬大略,要深谋远虑,未雨绸缪。很多变化,都是在这平静的外表下,暗地而生。待到天时地利之时,小小的一个推波助澜……就会引得翻云覆雨…这鸾倾城的一池死水,也就化成苏穆君想要的醉人杜康。

她是苏穆隐秘的门客,见不得光也无妨,闺阁之中,也能晓知天下大道,也能替他运筹江山。

酒池微震,地缝里崩出阵阵厮杀之声。

苏穆和含露皆不言语。静静地,任由那微弱的力量填满空气。

掘地三尺,酒池之下,是他秘密的筹谋,是他翻云覆雨的筹码。

苏穆心领神会,摘下墙上古琴,横架在面前几案,信手一拨,如万里奔流,含露随琴起舞,拖曳水袖将不同瓶中的酒曲倒入大缸之中,身形翩跹若蝶,舞动其间。二人兴致正浓之际,一名侍女从外走入,向含露禀道:“娘子,一个老翁赖在咱们逸花楼不走,看着是要卖女儿。”

“人在何处?”含露问。

侍女答:“带他们到娘子的含露小憩候着呢。”

“我这就过去。”

苏穆闻言忿忿,也跟着一道甩袖而出:“混账爹娘,竟要将自己的亲生骨肉舍在此处?”

去了才见一名老翁牵着一名少女立在堂下,那女孩不过十三四岁,身量未足,却也姿容秀丽,正偎在老翁身旁嘤嘤哭泣。含露上前先问:“老翁,是你要卖女儿?”老翁原本紧紧攥着女儿的手,下了狠心一般,一抹眼泪,硬将自己的女儿推到含露面前,泣声道:“请娘子收了我女儿,留她在逸花楼。快,跪下。”

少女哭得泣不成声,拽着父亲的袖子只是喊爹,这一声声听得苏穆又惊又怒:“你这为人父母的,怎可如此狠心。”边说边从怀中掏出荷包抛给老翁,“拿去,带着你女儿回家去吧。别留她在此,当男人们的玩物。糟蹋了。”

老翁慌忙摆手,接都不敢来接,只顾拽着女儿跪在地上,连声道:“多谢这位爷,老汉我真的不要钱。只求娘子保她性命。”

苏穆含露对视了一眼,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含露问:“老翁,是有什么难处?”

老翁哽咽道:“都是因那‘奴选令’,要我们鸾倾城的女子送给其他世家为奴为妾,谁知道,那些混蛋根本不把咱们鸾倾城的女子当人,老翁那些女儿们……被生生折磨死了……”说到这里他几乎泣不成声,哭倒在地,“这最小的,眼看十六了,若是…再让那些畜生给糟蹋了,叫老汉我怎么活!”

苏穆脸色激变,一掌拍在桌上:“当年之事,我们荆南世家已代价累累,可这些女子们有什么过错?!“奴选令”“禁武令”,竟使我鸾倾城女子终日惶惶,宁为歌女不愿远嫁,男儿孱弱,手无还击之力!如此嚣张跋扈的逍遥堂,哪有仁君的作为?想起来,当年的姑姑,无非也是为推翻这暴虐之政,何罪之有?只恨我那时候还是个稚气孩童,否则……”

含露见他神情激愤,唯恐他口不择言,急忙拉住苏穆:“苏穆君,小心隔墙有耳……”

荒唐的世界,清白女儿身,投奔青楼,争抢着当个男人的玩物?

女孩哭成一团,道出原委,按“奴选令”的规矩,又到了今年的选妾时节,年满二八,远嫁他乡,那定夺一生的男人,不过是个他姓的武夫猎户,士卒兵役……那些男人,当她们是奴是妾是温暖被褥的牲畜,只因她们是荆南女子。她们的一生便草草了结了——终日惶惶,客死他乡……索性做个故土上的歌女,那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不如毁在嫖客手中,再不济,也是同饮荆南水,同食荆南米的人,一颗心也便死得其所了。

苏穆愤然,是自己的无能。

“收了她吧。”苏穆命令含露,起身,离开了。

含露颔首称是,老翁连声道谢,拜过不提。

出了小憩,苏穆回首,见那两名密探仍未离去,而是探头探脑地坐在不远处的桌边,他恨从心起,快步上前,捡起筷子,狠狠插向密探放在桌上的手,痛得密探惨声大叫。苏穆冷冷威胁他:“不许你们的脏手碰我鸾倾城的女子。”

处理完一个密探,苏穆怒目转向另一名密探,抽取桌上的绸布,绸布如听其号令,将密探团团困住,他冷笑道:“懿花涧的密探如此不堪,这样欢喜随行本君?那就跟我走吧!”

苏穆拽着绸布一头,推着密探往前走,密探失去控制,脚步凌乱,一头撞到桌椅之上,疼得嗷嗷直叫。苏穆一甩手,将其抛向一根石柱,密探被撞晕了过去。

一辆马车从鸾倾城内驶出,车里坐的就是这次“奴选令”中被其他世家看中的鸾倾城女子们,正以袖掩面,小声啜泣,哭声伴随着辘辘的车痕逶迤了一路。一车子的大姑娘在其中嘤嘤抽泣,声音飘出来,冤枉的,不甘的,却也是女人的声音,武士们听着也仿佛成了享受。

马车行到郊外,忽然,道路前面闪过一抹颜色,白花花的一张脸上没有人的表情,悠然一转,不见了。

赶车的武士惊疑不定,揉了揉自己眼睛,扬声喝道:“谁?胆敢阻拦扶泽世家的车队?快出来!”

忽然,一条绳索横贯空中,另一个穿戏服的旦角如风一般飘摇而过。

“什么东西?”侍卫们相顾惶然,惊恐不定。

马车里女子嘤嘤哭泣声一声高过一声,在这罕有人烟的山间更显阴森恐怖,侍卫回头大力拍打马车,呵斥道:“闭嘴,哭哭啼啼的,搞不好,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有武士感到害怕,小声催促道:“快点走。”

说话间,一条黑色绳索横贯空中,裹住车后一个武士,将他倒拽入乱草当中,车夫大声怒叱是谁在那里装神弄鬼,刚才出现过的旦角忽又从他身侧飘过,赏了他一记清脆的巴掌。

四面八方,呼喇喇一群诡异的影子荡了出来,一条长绸,白森森,将武士们围住,男人的脸,女人的脸,从白绸中拥挤出来,没有尸身的头颅来索命?……武士们乱了阵脚,大刀砍下来,将白绸划破了,一群古怪的家伙,脸上罩着戏台上的面具。

最前的一个娇娇小小,却旋着一对板斧,是俏青衣舍了女儿身,要当那刀马旦?她在刀光中穿行,像是刀刃上反射的一抹月色,太快了,面目都模糊了,唯有一双眼睛,隔着面具,隔着黑夜,还在那流光溢彩,亮得惊心。

“你们到底是人是鬼?”

“人如何,鬼怎样?都是送你去黄泉路的!小的们,给我上。”身后的一群人像是兽,欢呼着奔向武士,怪招乱出,没开化的荒蛮力量。武士们不敌,死的死,逃的逃,鸟兽散。

叶蘭一脚踹开马车箱门,一水的少女眼泪汪汪,“美人们,都悄悄的,叶子爷是救你们出水火的。”面具垂下,一张俏脸,笑得盈满,男儿装扮。“给我乖乖莫动,否则,叶子爷爷收了你们。”

叶蘭转问身后跟着她的那些人:“都问出来了?”

瘦猴嬉皮笑脸地递过去一张纸给她,笑嘻嘻地说:“门清了,叶子爷。”

叶蘭爽快道:“行,全都装到咱们的马车上去。你们先回去,趁着夜色,我跑一趟,人多容易引起怀疑。”

瘦猴挠了挠头:“好咧,那我们先回老巢了。”

叶蘭等手下走后,拉来干草盖在麻袋之上,驾车离开。

车内的少女们还在抽泣,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少女们哭得更厉害了,也只有“哭”了,一个个被问了姓名族谱,逆来顺受地被塞进麻袋中,腾挪到叶蘭的马车上。叶蘭号令手下们回老巢去,自己一人独驾马车,奔向鸾倾城。

她能感到马车的分量,老马跑得吃力。她与她们,同乘一车,她却不甘成为她们中的一员。还没有活过,就被圈在女儿身的宿命里,全不由自己。纵使没有了这奴选令,躲在小小的闺阁之中,日日夜夜,等待一个男人的迎娶,嫁了,日日夜夜,迎合一个男人的喜怒,这样的归宿,她不要,她宁愿做自己的归宿。叶蘭自小饱尝人间疾苦,跟着母亲华奴颠沛流离,孤女寡妇,活得艰辛,这口气,这条命,才弥足珍贵,不舍糟蹋。

听到酒馆里的戏文……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叶蘭如获至宝,摇身一变,藏在男儿的装扮里,当家作主。跟人打架讨生活,拳头似乎都硬了许多。辗转鸾倾城,又赶上了奴选令,母亲也怕女儿被选了去,远嫁他方,也不再催促她恢复身份,叶蘭便在这粗衣麻布中,轮回投胎一般,变不回来了。索性当个英武神勇的大丈夫,也顶天立地,仗剑天涯。带着一群伙计,杂耍卖艺,保护穷苦邻里,收养跟自己一样的孤儿……许多光阴,过得快乐惬意。

这一车的女子,不是她,却也是她。她也同她们一样,体会过无所依傍的切肤之痛。七岁那年,母亲大病,一个单薄的小女孩,如何过活?她赤着小脚,走在积雪的大街上,想为母亲讨一口活计,天寒地冻,凉不过人心冷漠,偌大的人世间,容不下一对母女的呼吸。

直到遇到了师傅。她给了她一块炊饼,干涩地躺在手心里,却如烈火点燃了她枯萎的、小小的心。师傅是个英气女子,从未露笑。她教授她武功,一招一式,一式一招,是股勇猛的力量注入到她生命里。

想到了师傅,叶蘭顽皮一笑。行侠仗义的时候,她又会变回那个稚嫩的女孩,内心酸楚地同情着身后落泪的姑娘们,她要一个清朗的世界,她有自己的力量,她要用这力量,解救她们,这一刻,那个雪天里,被解救的自己,也有了重生的交代。

叶蘭的马车驰入了鸾倾城的街道中。面具罩面,悄然而行,小小的肩膀上扛着一个个麻袋,登堂入室,物归原主。归家的少女欢呼雀跃,回过头来望向这英雄,却已经没了影。

叶蘭扛着最后的一只麻袋,在小巷子里穿行,转身一跃,便过了矮墙。忽地,屋檐上的瓦片微颤,一个黑影从她身后袭来,沾着上好的酒香。

“狂徒,竟然夜闯民宅。”“哼,你还不是逾矩入院,五十步笑百步,好不到哪里去。”她并不把身后的男人放在眼里,径直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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