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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雨膏烟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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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里的众人都怔住了, 好似热闹闹的菜市口正围看着刽子手杀头,忽地地动山摇,黑云压顶, 旋即暴风急雨席卷而来, 将人冲的七零八落,再没什么围看的心思了。

二老夫人闻声不由自主地便站了起来,面上青白交错, 眼神错愕地望住门帘外, “谁人在外头?”

正厅的门帘被人掀起来, 外头的青绿世界在眼前铺开。

日光倾泻而来, 在枝叶与枝叶的间隙里跃动着金色的芒,再落在廊下,一片亮白。有人从那片天光云影里走来,慢慢地走近了,显出一张皎若日星的清俊面容来。

二老夫人微微张了口,只觉得眉心突突的跳, 好一时才缓过神来:“六爷……六爷来了。”

顾家二房当家的老夫人, 竟唤侄儿一声六爷, 可见她此刻的仓皇。蘅二奶奶却瞧不下去了, 站起来扶住了二老夫人,笑着招呼道:“这时辰, 六弟如何来了?”

顾以宁闻言, 半分眼光都未曾分给这些人, 只将一双冷极的眼眸慢慢地望住了, 被两个婆子拿住的烟雨。

“过来。”

两个婆子只敢偷偷向上觑一眼,立时便扑通跪倒在地,再也不敢造次。

烟雨原是强撑着一口气, 从方才听见小舅舅的那一声儿起,绷紧的心神便卸了下来,站在原地晃了晃,鼻头微酸,眼圈就红了一圈。

她挪腾着脚步,慢慢地走近了小舅舅,顾以宁的视线和她相接,小姑娘唇畔的一抹血痕,刻入了他的眼。

“这里,”他下巴微抬,看向烟雨唇畔的血痕,“怎么伤的。”

烟雨有些茫然,顺着小舅舅的视线低垂了眼睫,忽然感受到了嘴唇隐隐的痛意。

为什么嘴巴会痛?

方才人声杂乱,或许是碰伤了嘴唇也说不得,烟雨暂时丢了记忆,一双水雾氤氲的眼眸里全是懵然。

她回忆来回忆去,迟迟不言,顾以宁的视线便冷冷地扫视过来,最终落在了二老夫人身上。

二老夫人死咬着后槽牙,只觉得一切那么地匪夷所思。

这小孤女几时寻到了西府六公子做靠山?她回忆起方才那一句“我教的”,一时间浑身冷汗津津。

大老爷如今万分着紧于同西府修复感情,这顾以宁又是新晋阁臣,陛下第一看重之人,如今他无缘无故地插手二房内宅事,可真让她棘手。

二老夫人此时见顾以宁看向她,显是疑心她出手伤了这养女。

她失口否认,“来时就见着了,许是这孩子自己个儿不小心伤的。”

顾以宁视线冷冷,手轻抬,两个身量极高的侍婢拢着手从门外进来,缓步走到了烟雨的身前,一人扶住了烟雨,一人便拿了帕子为烟雨拭了拭唇畔的血迹。

蘅二奶奶掼是个见风使舵的,此时见气氛剑拔弩张,这便招呼着仆妇来为顾以宁看座,又笑说:“四妹妹出了远门迟迟不回来,老夫人想着叫孩子来问询几句,没料到起了误会,二房自己家宅里的事,倒教六弟看了个笑话……”

她意有所指,末了才问起来,“六弟这时辰来,所为何事?”

一句二房自己家宅里的事,她就不信这顾以宁能强行出言干涉。

门外忽得有脚步声飒踏,于是有仆妇进来悄言:“有一队西府的卫士列在了外头。”

二老夫人觉得有些棘手,这顾以宁究竟是想干什么?

有仆妇搬了椅恭敬上前,顾以宁落座,向着烟雨看过去,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她落座。

烟雨往小舅舅椅边站了站,摇头小声说:“我站着就成。”

顾以宁哦了一声,“你站着,不成。”

于是那两名侍女便扶着烟雨落了座,周遭的目光使她如芒在背,只好垂着头捉着手指望呆。

举座都在等着他开言。

顾以宁垂着眼睫,望着手边的一盏清茗,忽感可笑。

倒是可以带她一走了之,可背负着心事的小姑娘势必忧心忡忡,再因着这些人的话颓丧不安,那便更令人忧心了,再有一则,她的娘亲,到底还是二房的女儿。

他抬起眼睫,眸光森冷。

“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皆由我教授。倘或二老夫人有什么不满,尽可来问。”

他原是清矜温润的声线,此时披霜挂雪,落在众人耳中冰凉彻骨。

二老夫人浮在面上的那一点假笑,就再也撑不住了,嘴角颤了颤,耷拉了下来:“六侄儿这话说的,不过是关起门来管教孩子,孩子说了什么话,做长辈的哪能当真计较呢?”

正堂里静悄悄的,没人敢言声,姑娘们被带了下去,只余下蘅二奶奶、蔷三奶奶陪着,面色小心。

顾以宁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看了烟雨一眼——她耷拉着脑袋,看不清有没有掉眼泪。

“你既不计较,那便该我计较了。”

烟雨心里急跳了一下,悄悄往小舅舅那里看了一眼。

娘亲在外吉凶未卜,她拼了一股子莽劲儿横冲直撞,原以为要栽在这儿,任由她们惩治,没想到小舅舅会来……

原来,这世上除了娘亲,还有一个人在护着她。

想到这儿,烟雨又湿了眼眶,头愈发的垂得更低。

顾以宁夷然望过来,眸色森冷。

“二老夫人雪鬓霜鬟,正该是慈心仁爱的时候,却能指着小孩子口出恶言。敢问,少条失教的,究竟是谁?”

正堂里的气氛又冷了几分,二老夫人闻言眼前一黑,只觉得颜面尽失。

万万没想到啊,东西二府从来都没什么交集,这顾以宁头一回来二房,竟是为了这小小孤女来指责她。

二老夫人咬碎了一口银牙,看了看两个儿媳妇一个女儿,见她们或垂头或品茶,都是不打算出言想帮的样子,立时一阵齿冷。

她虚虚地一拍桌,刚想找回一点颜面,那厢顾以宁却冷冷一眼投过来,寒凉的声线划过肃冷的空气,一下截住了二老夫人的话。

“广陵府乾定元年出具的判离书里有云,谢镶殴妻强辱之,判义绝罪,判离。顾家女儿归家,乃是堂堂正正,如何在你的口中,竟成了立身不正?”

烟雨闻言震诧地抬起了头,心中如擂鼓。

是了,娘亲堂堂正正地同广陵谢府切割,光明正大合理合法,不该被二老夫人这般指责!

顾以宁拂袖起身,冷冷出言:“好自为之。”

他旋身而去,行经烟雨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带离正堂。

二老夫人吃了这样的亏,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由侍女们扶着就往外追,喝了一声站住。

顾以宁顿住了脚步,只听后头又响起来蘅二奶奶的声音,听起来倒是有些虚。

蘅二奶奶一向是二老夫人的马前卒,此时被二老夫人一个眼风扫过去,想着以后还要在婆母的手下讨生活,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说话。

“咱们二房的女人们关起门来教孩子,六弟这般闯进来要将孩子带走,这恐怕有些不妥吧——”她的声音千回百转的,说到这里,忽得拿帕子掩住了口,揣测道,“再怎么说,您也是隔房的舅舅,万没有带走别人家孩子的道理……”

烟雨被小舅舅藏在身后,只觉得心下不安:听二舅母的意思,倒像是要安什么罪名给小舅舅似的。

蘅二奶奶话音一落地,二老夫人像是被提醒了似的,冷笑数声道:“六侄儿闯来河清园,好一通指教,哪里还有个晚辈的礼仪?这盛烟雨乃是我二房姑娘养的孩子,究竟同你西府顾六爷有何相干?”

她这一时找着了理,唤了声烟雨,语带威胁:“孩子,这里站着的是你外祖母、舅母姨母,你若还要跟着隔房的舅舅走,可真是有些不顾体面了。”

不顾体面?

你们这些人,哪里就体面了?

烟雨略略迟疑了一下,愈发往小舅舅的身后藏了藏。

“孙儿正是顾着您的体面,才不能留下。”她慢慢地说,语音纤柔,“您方才不是说,听孙儿唤您外祖母觉得腻味么?”

她的嗓音纤柔,说出来的话却差点把二老夫人活活气死,偏这是二老夫人方才自己亲口说出来的。

一直没说话的顾玉叶上前扶住了二老夫人,神情漠然地看了顾以宁一眼,道:“堂兄如此护着她,是为着四姐姐,还是为着小丫头?若是不说清楚,今日之事,您可真说不过去了。”

顾玉叶这句话说的委实歹毒,烟雨听急了,正欲开言,小舅舅便拿手挡在了她的身前。

是啊,他偏要护她。

可是该以什么身份护她呢?

他顿了顿,尚不知如何开口,索性牵了她向外去,二房的女人们果不其然乱了几声,正喧哗间,忽听得外头有仆人齐齐的问安声,“恭请太主安。”

二老夫人脸色登时便黑了下来,眼睛里全是显而易见的慌乱。

太主?彭城大长公主?

事情的走势愈发无法控制了,二老夫人正惶恐间,影壁后头仆妇成群,簇拥着一位华贵的老夫人而来,那温慈的眉眼、和婉的面庞,正是彭城大长公主梁度玉。

烟雨心下惊诧,这位老夫人不正是那一日在烟外月遇上的那一位么,和蔼可亲,爱吃油煎知了猴,那样接地气的样子,万没想到竟是有这样尊贵的身份。

院子里的人多了起来,她心里有些慌乱,下意识地在小舅舅的背后藏了藏,小舅舅却回身嘱她一声别怕。

二老夫人只觉得心颤,领着众人伏地而跪,见梁太主面色尚圈,和煦,这便起了身回话:“不知母亲驾临,是儿媳的不孝,您快请进正厅坐着。”

梁太主眉眼一贯温慈,此时她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那个躲在顾以宁身后的小姑娘,只觉得她那凄惶的样子委实可怜。

有仆妇端上来圈椅,请太主入座。

梁太主应她一声,微微笑道:“不必拘礼,今日天光甚好,坐外头晒晒日头也是好的。”

她将视线投在自家孙儿身上,扬手唤道,“你来。”

顾以宁举步过来,梁太主又笑着唤烟雨,“孩子,过来。”

烟雨脑袋昏昏的,这是撞大运了吧,她竟然同大长公主殿下结识了一场,早知今日,就该捡最好的发饰送给她,而不是普普通通的小锦鲤。

说起锦鲤发饰,烟雨走到梁太主身边儿,便看了看她的发间,竟然还戴着她做的小金鱼,登时就有些意动了。

梁太主将小姑娘的手执在手中,笑着说,“孩子,我听芩清说,你又要为我做一只小金鱼儿,为何啊?”

烟雨的心砰砰直跳,小声道:“您说那小金鱼要戴给您家的孙儿看,晚辈就想着若他太喜欢,跟您要怎么办?于是寻思着给您的孙儿再做一只。”

梁太主就笑了,眼眉弯弯的,她看了身侧的顾以宁一眼,见他眸中有细微的笑意,便拍了拍烟雨的手问道:“可做好了?”

烟雨点了点头,“是我做惯了的,已然好了。”

梁太主哦了一声,抬手指了指顾以宁,“虞儿戴小鱼,想想就很可爱。回头你拿来,我亲自给他戴上。”

烟雨看了看小舅舅,又看了看梁太主,还没闹明白其中的关系,这便弯下身子来,在太主的耳畔悄声说,“老夫人,我是送给您的孙儿的。”

梁太主喜欢这小姑娘的纯稚,笑着又拍了拍她的手,“傻孩子,他就是我的孙儿。”

烟雨一下子傻了眼,对上了小舅舅似笑非笑的眉眼,一阵懊恼:前些日子在小舅舅的书房,她还在说老夫人的孙儿万一闹着要这一类的话,万没想到,小舅舅就是老夫人的孙儿。

小舅舅端稳清矜,没想到也是要给人家当孙儿的。

烟雨期期艾艾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二老夫人见梁太主待那小孤女亲切和蔼,反而对她不慎热情,心里的恐慌愈发扩大,这便凑着笑上前道:“不曾想到这孩子竟有这般造化,得了母亲的青眼。”

她摆出烟雨外祖的架势来,“烟雨,快跟老祖宗问安。”

梁太主说了一句不必了,略略和缓了眉眼,问道:“方才是谁问,这小姑娘和西府有何关系呢?”

在场诸人皆不敢出声,蘅二奶奶和顾玉叶姑嫂二人打着眼眉官司,到末了还是小姑子胜出,蘅二奶奶只能不情不愿地出来认领:“回老祖宗的话,是孙媳口不择言,孙媳知错了。”

梁太主并不打算治任何人的罪,只点了点头,思虑一时道:“今日呢,是我叫虞儿来的。”

她看了看在场的女人们,最终将视线落在了二老夫人的脸上,见她冷汗津津,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进了顾府的门,就是顾家的人,再说什么孤女大归什么的,实在是不好听。”

“外人说什么都好,不值当放在心里,可若是自己家里人还要互相倾轧,岂不令人齿冷?”

她唤了一声二老夫人的闺名玉裁,“我知你爽直,可待人行事还需柔软一些。五年前七姐儿的事,你若能再多上点心,七姐儿也不至下落不明。再就是四姐儿,如今在运河上出了事,你不着人去找,却寻这孩子来问罪,可说不过去了。”

她到底出身显贵,有些话点到为止,“我知道四姐儿和七姐儿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故而没那么上心也是人之常情,可她们终究是顾家的血脉,你身为母亲,总要悉心照料才是。”

二老夫人频频点着头,心里却在暗忖:太主嘴上说的好听,自己也没做到。顾家老大老二也不是她亲生,也没见她多看顾一些老大老二,随着老三在西府里住着,等闲不来东府一趟。

她面上陪着笑,连连称是,“母亲说的是。这次是儿媳冒进了。”她想着这一回招来了梁太主,二老爷家来少不得要收拾她,还是要将功补过才是,忙讨好道,“儿媳一心想在母亲跟前儿侍候,还请母亲准许我和大嫂每日晨昏定省,伺候母亲。”

梁太主淡淡说了一句容后再提,“我身边儿侍候的人太多,不至于劳累你们。”

她站起身,牵住了身边小姑娘的手,向着众人道,“这孩子今日同我有约,我就先领走了。”

二老夫人哪里敢再阻拦,又恐烟雨在梁太主身边胡说,忙应了一声是,又假做了慈爱模样嘱咐烟雨道:“……可千万仔细,莫惹了老祖宗不高兴。”

烟雨低低嗯了一声,跟在梁太主和小舅舅的身边儿,慢慢地走了。

一时间,河清园的院子里,只余下二老夫人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在,蔷三奶奶忙扶了二老夫人坐下,见她这会儿气的直喘气,忙为她抚了抚前胸。

“母亲消消气,万莫气坏了身子。”

二老夫人厌弃地推开她,斥了一声,“这会儿你倒开口了。阿蘅还晓得帮我几句,你倒好,跟个锯嘴葫芦似的。”

蘅二奶奶同蔷三奶奶交好,这便上前来解围:“万没料到这小孤女得了太主的庇护,给程家做妾这档子事,怕是难办了。”

二老夫人微闭了双目,只觉得烦乱,“母亲等闲不来东府的,今日倒为了这小丫头来了,看来往后是动不得了,不行的话,就将程家推了去吧。”

顾玉叶在一旁幽幽地说道,“我怎么觉得,为这小丫头撑腰的,是宁堂兄呢?”

蘅二奶奶斜过去一眼,瞬间意会了,“说起来,程务青、顾珙,不都是瞧上了这小孤女的样貌,说不得六弟也是……”

顾玉叶的眉头却紧紧地皱起来,喃喃地说,“宁堂兄应当不是这种人……”

蘅二奶奶见二老夫人闭上双目在椅上休憩,这便扯了顾玉叶就往后头走,调笑了一句,“行了啊,这都嫁人两年了,就别惦记你那位宁堂兄了。”

顾玉叶幽幽怨怨地叹了一口气,“倘或是个表亲,说不得就能有些机缘……”

蘅二奶奶想着方才顾以宁那清瘦的身姿,俊朗的眉眼,心中也一阵激荡,搡了顾玉叶一把,二人便进了后堂。

这一厢烟雨随着梁太主出了河清园,石中涧正在外候着,先是向大长公主行了礼,这便向顾以宁低声说了几句,顾以宁听完,眉间便浅蹙了一道儿。

他向着祖母说道,“孙儿尚有公务,不能陪您了。”

见梁太主颔首,顾以宁又向着烟雨跟前走近了,温声道:“你在家安生候着,晚间你的娘亲便家来了。”

烟雨闻言又湿了眼眶,红着眼睛仰头道:“多谢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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