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可恨之人可怜之处
二爷本想对唐元琎说声过年好,可见到唐元琎现在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囚衣单薄,脸和露在沉重木枷上的双手也皴裂多处,就怎么也说不出口,转头又对跟班的递眼色,跟班的忙再给领头的递上一个五两的银锭子,领头的拿到钱就看着尚书大人,二爷只说:“麻烦小哥行个方便,帮他把枷锁去了吧,这么冷的天,别没出城就叫给冻死了。”
押送的人一听,也怕误事,虽说这人的命现在已经一文不值,可毕竟让尚书大人瞧见了,别等人万一没出城就冻死,几个押送的会有麻烦,所以差役们赶紧开了囚车门,帮唐元琎把大枷给去了,二爷又吩咐跟班的去马车里拿条被子过来,跟班里照爷的吩咐,把二爷在车里盖的一条厚实的棉锦被拿了过来,抱给了囚车里的唐元琎。
唐元琎接过被子就裹在身上,然后看着浩然二爷说:“尚书大人,我现在求死无门,若你还能行个方便……”
“这个我不能,我没这权力。”二爷接口就说。
唐元琎似是不意外,又说:“李尚书,落到今日这一步,我不冤,但我并非十恶不赦之人。”
“是么?那白雪柔呢?她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二爷当即接口。
听到这样的质问,唐元琎面色毫无波澜的说:“李尚书,你若经历我这一生的苦,很多事,未必能做的比我好到哪里去,我和你一样都有十年寒窗,只是我幼时苦寒,日日吃糠咽菜却不忘求学,你在锦衣玉食堆里长大,自然瞧不上我贪婪如命的孔方兄。”
“你喊我过来,难道就是想说我不知贫者饥寒,所以冷心冷血,你吃过许多苦,做什么坏事都是情有可原。”二爷说到,随后淡淡补了一句:“你的妻儿都在牢里自尽了,你知道吗?”
“知道。”唐元琎平静接口,言语没有丝毫温度。
二爷见唐元琎对妻儿的死,这么无动于衷,实在连狗都不如,正要把这人狠狠讥讽一顿,却不料唐元琎开口说:“我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都是拜马氏所赐,对她们母子,我实在仁至义尽,换做天下任何一个男人,都未必能做的如我,尚书大人,我喊你过来,是想对你说我跟马氏的事,你能听我把话一直说完吗?”
“你说吧。”二爷尽力压下来火气接口到。
唐元琎盯着二爷的眼睛说:“我幼时家贫,但幸得父母给了张好皮囊,所以一直希望借此能娶个富贵高门的女子,得岳家提携拉扯一把,那时我们县里有个鼎鼎有名的马县令,他家就有一女。”
“就是你妻子马氏?”二爷忍不住问到。
唐元琎一听这话,突然看着二爷笑了起来,仿佛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与讽刺,二爷和孟大人都被笑的毛骨悚然,等唐元琎好不容易止住笑,才接着说:“我当年也是这么认为的,马氏其貌不扬,却性格张狂跋扈,我以为,这大约是大家千金被家里宠坏了才至如此,而且马氏的家就住在马县令家大宅院旁边,她当年与我偷下相会,暗许终身时,总是特意和我提到他她爹地位不凡,我就一直以为她是马县令的千金,便依她所说去求亲,直到我和马氏成亲以后才知马氏的爹,原是只是个屠户,一家子兄弟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却能赚个举人姑爷,我虽愤恨,但那时马氏已然有孕,我也只得作罢,待我考取进士,后来也在官场慢慢混开,马氏便挖空心思借我的名头四处向人索取贿赂,我怕这般误了我前程,也狠狠的管束过几回。”
“可你自己为何也会变得如此?甚至比马氏恶毒十倍。”二爷忍不住问。
唐元琎有些伤感的说:“夫妻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马氏能索要到钱财挥霍,都是别人看我才给的,真到头来发现上当了,也只会恨我。我本也想做个清廉的好官,却因家中的不贤之妻,私下处处被人嘲笑。”
“可你为何不曾休妻,反而选择同谋合污?”二爷问道,想想又问了一句:“难道是为了你们的儿子?”
唐元琎顿时满眼绝望和匪夷所思的说:“我们的儿子?李尚书,你若见过实彪,怕定不会相信他是我儿子,何况他也确实不是,马氏当年有了身孕,催我赶快向她家里提亲,可我当时不知道此事,后来直到实彪慢慢长清眉眼,我才怀疑上了,滴血验亲一看,发现真不是我的儿子,我至此,恨不得将马氏碎尸万段,可我在与马氏摊牌后才知,因马氏多年往我饭菜里下药,我早就没了传宗接代之能,实彪好歹养了多年,也有点感情,只能这般将就下去,可我对他是寄不起来希望了,也懒得教导。”唐元琎说到这里顿了顿,二爷和孟大人的神情都难掩饰震惊,唐元琎不等二人发问就说了:“我觉得上天亏待了我,才想这生该好好享享福,马氏就越发肆无忌惮的对所有有求于我的人敲诈勒索,我确实也曾助纣为虐,或许你要问,我为什么不想法子摆脱马氏,我只能说,我这生都被马氏一家拿捏的死死的,他们兄弟几个都拿我年迈的父亲的性命相要挟,马氏若是把我所有的事抖搂出去,我也一无所有了,我爹怕也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就算我再不孝,他看着我好,也心满意足,我一个穷苦出身的人,何尝不觉得马氏一家恶心至极,我多次亲眼目睹她向汤清美的媳妇蔡氏不断的索要厚礼,连她娘家兄弟过生辰都喊蔡氏过去,蔡氏拉了一大车的绸缎补品才送到马氏娘家家门口,车一停,马氏都不和蔡氏说句客套话,直接上去把丝绸拿着就往自家兄弟手上扔,蔡氏站在一旁只知道看着我。”
二爷和孟大人都听的说不出话来,可唐元琎却似回忆般的继续说到:“我年轻时喜爱过蔡氏,只是觉得她娘家空有财帛,没有兄弟人脉,更无官场背景,父亲又老,才犹豫后娶了马氏,那年再见到蔡氏,我也真心想要帮她,更不想糟蹋她女儿,但马氏日夜在家撒泼疯吵,打滚放赖,就是要蔡氏的女儿,我再遇到蔡氏后,不曾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后来见到汤清美,我也嫉妒,论科考才学,他远不如我,可就是因为娶了个好妻子,他就能活的那般有福气,我才在多次犹豫中一直帮马氏说话,至于马氏和实彪死了,说句心里话,我只觉得我这一生的索命债主终于没了,哪还有什么难过之情,只是长舒一口气而已。”
至此二爷和孟大人都沉默不语,但是孟大人立刻想提醒唐元琎,那些被他逼的因穷困而自尽的人。
唐元琎知道孟大人想说什么,因孟大人不止说过一次,所以未等孟大人开口,唐元琎又说到:“或许有些人因我而死,但我唯一害死的人就是白雪柔,白员外当初对我说要把女儿舍与官员为妾,我见白雪柔美貌,就对白员外说,若是她他肯把女儿嫁给我,我必然休妻再娶,定让她女儿做个正头娘子,日后白员外若有求于我,我无所不应,可白员外不肯,宁可用那般肮脏的手段把女儿送给你为妾,都不想叫女儿与人做个正妻。”
“你何尝不是想借白员外的财力摆脱马氏,那白员外怕是因为这点不肯吧!”二爷平静接口。
“大商贾是不会做赔本生意的,我到了那一步,是出于不甘心才决定鱼死网破,李尚书,你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有,必不会懂得我这般筹谋一生,还身败名裂的苦。”唐元琎双手抓紧囚车门,紧紧的盯着李尚书的眼睛说。
二爷见唐元琎神色绝望,就问了句:“你的父亲呢?你刚刚说马氏一家拿你的父亲要挟你。”
唐元琎好似回过神来,万分内疚的说:“我爹去年走了,寿终正寝,马家没了我的软肋,今年才好些,我爹生前一直住在我家门外的弄堂里,马氏不让我爹进我家家门,等我爹死的时候,也不是在他儿子家中出的殡。”说到这里,唐元琎的已是泣不成声。
二爷和孟大人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满眼含泪。
这时,海峰买了烧酒和烤鸡,酱牛肉等过来,拧里好重两手,二爷伸手接过,摸摸都是滚热的,就全递给唐元琎说:“唐兄,我这些就当给你拜年了,有什么话去和你想说的人说吧,一路走好。”
唐元琎说声多谢李尚书,就赶紧打开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孟大人至此也看不下去了,因为孟大人一直没让他吃过什么好的。
二爷转身又立刻对押送的差役们说:“你们放心,酒肉都没毒,让他带着路上吃吧,烦请你们行个方便,别太为难他。”众差役都答应着。
唐元琎看看手中的大酒坛,明白过来了,就在囚车里对李尚书揖手告辞,二爷也对唐元琎挥挥手,算是别过。
唐元琎不能喝酒,同他一起吃过饭的二爷知道,这么一大坛酒,哪怕就是喝一半下去,都会醉死的透透的,比服毒割脉要走的体面多了。
唐元琎出了京城,待吃饱后,喝光了整坛酒,裹着被子好好的睡了。
差役们赶了许久的路,等到天黑去叫人的时候,发现人都硬了,也不敢声张叫仵作检查,何况周遭也没什么人,于是就趁黑夜把人赶紧拖去一处坟地给埋了,过几日才报了个病故,具体怎么死的,差役们没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