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隔世
将离自睡梦中惊坐起。
内室烛影明灭,窗外更深露重。
前一刻她本已坠入了玉沽池冬月刺骨的冰冷,这会儿竟就安然躺在凉州城自家温暖的床榻之上。
这究竟是梦,还是命?
她试着轻唤了声,“常思?”
未顷,一个仅着中衣,披散着头发的十三四岁少女步履仓皇的过了来,“小姐你终于醒了!”
将离怔怔看着眼前之人,只觉恍如隔世,却不晓本已不在那世,忽而泪难自禁,如泉涌。
“小姐不要太过悲伤...”
常思伸手摸了摸她冰凉的脸,手掌温热,如一泓暖流融化了垂死之人冻结的心渊。
“常思,把镜子拿来。”将离收泪低泣道。
常思虽疑却仍是从案上拿了铜镜来。
将离心中本早有准备,然乍见镜中自己幼稚的脸庞,心中不免又恐又喜又惊,自己这是回到了幼时么?
她没死?
惊恐之余,她骤然想起落水之前无意听到皇帝与内大臣的对话,别的已然忘了,只那一句“永阳王是越发活得腻烦了,可是要朕像当年处置平西王那般收拾他?”
像当年处置平西王那般…
将离的心紧紧抽搐着,抓过常思的手问道,“我爹呢?”
“小姐,你忘了?王爷他...已去了两天了。”
常思只当她是伤心欲绝,忘了前事,便用手轻轻为她抚背。
两天...
所以她还是没有来得及阻止事情的发生。
父亲死去的那夜,狂风大作,暴雨姗姗未至,翌日却大雨滂沱。
后半夜,副将韩叔叔急急来报,“王爷一行于马巍岭遭山贼偷袭,下落不明。”未多时竟传来噩耗,随行十九人全部遭难,军师参将仆从无一例外,她爹爹更身中数箭,惨烈之状不忍睹视。
第二日,才在断脊谷找到了他们的尸首。原来是乱石自山顶而下,他们惊惶之中,又有乱箭齐发,躲避不及,皆葬身于谷底。
将离那时十二岁,亲母早亡,只有平西王一个亲人,然而一夕之间便成了身如浮萍的孤女,不知是何种悲恸。
三日后,滔天的白幡,层层叠叠,似迎面盖下的巨浪,漫天的阴寂,暗戾混浊,压得人喘不上气。
门外幡旗迎风飘荡,听说魂魄会随着这飘扬的幡盖归来。
将离服斩榱,上衣下裳都用最粗的生麻布制成,左右衣旁和下边下缝,使断处外露,未经修饰,其余家仆丫鬟亦服缌麻、袒免。
灵堂上却未见父亲的侧妃颜氏。
侧妃投池了!有人慌张来告。
将离本已是心衰力竭,头脑昏沉,霎听到这个便突然惊醒,她竟然忘记了二娘前世是随了父亲去的,她自投于蘅华苑北池中。
当将离去时,还是晚了。
颜氏着华服艳裳,墨发披散,漂浮于池中。她身边彩鱼嬉戏,红莲沉醉,秋水长空有彤云飘缈,白鸟自飞。
将离颓然摊坐于地上,良久,忽而神思清醒。
自己前生对二娘不甚敬重,不知原来她是如此重情重义的女子,对父亲的一片真心竟到了如此地步。
若二娘不死,她应该不会去长安。二娘既死,她便真成了举目无亲的孤女,皇帝会派人接她上京,一则假以体恤遗臣孤女,向世人彰显仁义,二则平西王府多年积业可皆充入国库,实乃两全其美。
当天上已是冷月孤星,她怆然仰面,竟觉这十几日如梦一场,她又回到了前世的轨道上,只是这人心已绝然不同了。
长安就像一个藏在万重机关中的装满珍宝的匣子,虽危机四伏,却也并非去不得。那里既会供她锦衣玉食,又有华庭美阁,冷枪暗箭是势必要受的,躲也躲不掉。至于有些人,是必不会去沾惹的了,前世的下场就是明鉴。
终七过后,灵柩入葬,挽歌入礼,唱《韭露》:“韭上朝露何易稀。露韭明朝更复活,人死一去何时归?”
将离在灵前作揖拜礼,然后捧把黄土,洒向棺盖。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前世的这时她只晓得从此最爱她的爹爹没了,还没有那个心思去想以后究竟面对的是怎样的人生,小小的人儿只知道哭,紧紧跟在她身后的常思也哭。
那日苍黄的坟坡寒蝉凄切,暮霭沉沉,飘浮的柳絮弥漫了满山遍野的悲伤。
这回,将离没有哭,她平静的看着暗黄泥土慢慢掩盖了朱漆的棺木,最终堆成了一座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