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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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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向真暗访皖西市,邱山新秘密召见肖卓然,在舒家老宅的厨房里吃了一顿饭,把一件至关重要的工作拉开了序幕。这次会晤以后被某造反组织命名为“厨房阴谋”,并试图以此打开突破口,进一步查找陈向真和肖卓然等人的罪状,甚至贴大字报说肖卓然是隐藏在皖西市的马寅初,跟大右派一个论调,只不过因为那时候“**”已进入尾声,造反派才没敢贸然下手。

70年代中期,经过紧锣密鼓地筹划,皖西市成立了一个节制生育领导小组。邱山新任组长,肖卓然任副组长兼办公室主任,节制生育办公室就设在卫生局。

动员大会上,皖西医疗卫生系统的中层以上领导都参加了。肖卓然在会上部署了行动计划,以寿春县的瓦埠、蓼城县的桥头、梅山县的古碑、六安县的隐贤等公社为试点基地,这些公社的人口密度过大,人多田少,教育医疗交通情况普遍落后,老百姓有苦难言。拿这些地方试点,群众基础相对要好一些。

会上要求各个医疗单位成立节制生育医疗宣传队,编排文艺节目,组织诗歌朗诵会、现身说法等形式,揭示多生多育的危害和少生优育的好处。肖卓然还提出一个思路,各个医院,借这个机会,可以借调一批农村赤脚医生。既可以壮大队伍,也可以对其培训。

因为风声已经造了很长时间了,多数医院行动都比较积极,第三医院抽出的人员更多。在院务会上,汪亦适说,节制生育是一件大好事,节制是手段,优生优育是目的。我们的地方病研究小组可以增加一个课题,那就是从生物学的角度研究少生和优生的关系。

第三医院分配程先觉担任医疗宣传队的队长。程先觉积极性很高,很快就拿出了下乡实施方案。他自己还发挥一技之长,用写情诗的本事写了一段山东快书,名为《节制生育好》:节制生育好,节制生育好。货多不值钱,人多命如草。粮食不够吃,学校上不了。爸爸愁白头,妈妈累弯腰。物以稀为贵,少了就是宝。生活营养足,背上新书包。爸爸笑开颜,妈妈直起腰……

也有态度不积极的。让中医科抽调三名医生五名护士,郑霍山迟迟不落实。汪亦适找郑霍山谈话说,老百姓多数信赖中医,中医药成本也相对低廉一点,郑主任你们能不能研究一种既能降低生育能力又能保证对身体无害的中成药?

郑霍山说,是药三分毒,我不可能拿出你要的那种药。

汪亦适说,毒也有轻重嘛,按照你们中医的理论,还有以毒攻毒一说。

郑霍山说,我可以研究。但是你知道,我过去一直致力于研究怎么多生,给人家壮阳补阴,那是积德积福的事情,我做起来问心无愧。现在你们反过来让我搞节制生育药,怎么搞,把他老二搞得举不起来?那不是伤天害理吗?

汪亦适说,不是让你把人家老二搞下去。中医调精理气,可以在阻碍精卵着床时机上做文章。既不伤害身体,也不影响生活质量。

郑霍山神气活现地看着汪亦适说,老汪,做手术你比我强,可是对于中医,你知道得太少。中医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不懂。

汪亦适火了,手指头一点一点地说,我不懂,我是中医门外汉,但是我领导你这个门内汉。这是任务,你必须拿出积极的态度,你至少要给我搞一个长效方案。你有办法解决不育症,就应该有办法解决多孕的问题。

郑霍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没办法没办法,有办法我也不能干。中医辩证法非阴即阳,非补即损。我要是搞出让人不生孩子的办法,我死了到了阴间,阎王爷都扇我耳光子。

汪亦适说,那好,我布置的任务你不执行,那我只好如实向上汇报了。

不久肖卓然就把郑霍山叫到卫生局去了,黑着脸训了他一顿。肖卓然说,我们都是知识分子,应该有科学头脑,应该更明白。我很奇怪,老百姓都有赞成的,你怎么反而会想不通?

郑霍山说,我不是想不通,我是下不了手。不让老百姓生孩子是不人道的。

肖卓然说,谁说不让老百姓生孩子了?是节制生育,是少生优育。

郑霍山说,这种事情,中医没有作为,有作为也是缺德的作为。我不能站在群众的对立面上。

肖卓然说,好,老郑你是这么个思想,我没有想到。我提几个问题你来回答行吗?

郑霍山说,随你的大小便。

肖卓然说,我问你,假如你是一个农民,你愿意生十个孩子还是愿意生一个孩子?

郑霍山说,我干吗要生十个孩子?我又不是神经病!

肖卓然说,你不是想不通吗?现在我们来演一场戏,演员就是我们两个人。我再叫一个看戏的过来。

肖卓然说着,喊来政工科的董科长说,你看戏,并且记录。

郑霍山说,干吗要记录,难道你想搞我的黑材料?

肖卓然说,咱俩即兴演戏,没准有精彩的台词,记录下来,还可以编剧本呢。

郑霍山说,你别吓我,演戏我不怕你,我在三十里铺劳教农场还扮演过黄世仁呢。

肖卓然说,那好,不过今天不让你演黄世仁,而是让你演杨白劳。假定你就是十个孩子的父亲,我是节制生育工作人员。

郑霍山说,哦,你是让我当公猪啊,那我就当一次,你要是能说服我,我就不当公猪了。

肖卓然说,进入角色。社员同志,你为什么要生十个孩子?

郑霍山说,多子多福呗,我生少了没把握,多生几个保险。

肖卓然说,假设你的收入有限,生活很困难,你愿意生十个孩子吗?

郑霍山说,假如我是个穷光蛋,我当然要多生。我生一个没把握,生下十个,万一有一个能当官呢,那不就光宗耀祖了吗?

肖卓然说,你希望这十个孩子长大了做什么?

郑霍山歪着脑袋想了想说,老大我准备让他当省长,老二我打算让他当市长,老三我准备让他当科学家,老四我准备让他当卫生局长……

肖卓然说,如果给你规定,生下十个都是穷光蛋,而生下两个能上大学,你愿意生两个还是十个?

郑霍山说,凭什么我生十个都是穷光蛋?

肖卓然说,你的问题我一并回答,现在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郑霍山说,我拒绝回答。

肖卓然说,如果生下十个都是傻子,而生下两个是聪明人,你愿意生十个还是两个?

郑霍山说,我还是拒绝回答。

肖卓然说,你一天挣多少工分?

郑霍山说,满劳力,十分。

肖卓然问,你妻子呢?

郑霍山回答,大半劳力,七分。

肖卓然拿出一把算盘,噼里啪啦拨了一阵说,你知道皖西地区工分的最高值吗?是四毛五。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你一天挣四毛五,加上你妻子的三毛一分五,共计七毛六分五。十个孩子,加上你们两口子,十二个人,每人平均六分钱多一点。这点收入,吃饭尚且不能保证,上学医疗更谈不上。没有知识,别说你的孩子当省长市长,就是到供销社卖货也不可能,那么他们只有永远当农民,而且是没有文化的农民、现代文盲,就是傻子。更何况由于营养不良,医疗条件差,生病没法治疗,这些孩子不是白痴是什么?

郑霍山说,如果是老天爷让我生十个孩子,我能养活得起,我就生十个孩子。否则我就少生几个。

肖卓然说,好,现在你已经开始有所觉悟了。下面我们再来探讨。如果一对夫妇生下十个孩子,不,按照我们的调查统计,皖西育龄夫妇平均生育五个孩子,最多的达到十一个,就是这两个人。你看看,这对农民夫妇过的是什么日子?男不过四十六岁,女的四十二岁,已经是一对满脸沧桑疲惫不堪的老人了。

肖卓然拿出一张图片说,这个女的身上患了七种疾病,还有**瘤,不久于人世了。还有他们的这十一个孩子,你看着他们这样生活,你觉得这人道吗?

郑霍山看了看那张照片,果然触目惊心。一对貌似老年的男女,在冬日的稻草堆边晒太阳。他们的十一个孩子,排成一行。这一行的前面,还有五六个男孩女孩,估计已经是孙子辈了。儿女辈那一行,大的有二十多了,就像四十多岁的人,手里还拿着铁锹,显然是从干活场上被叫回来的。整个画面,感觉就是一群肮脏丑陋的动物拥挤在一起。没有一双眼睛里的目光是清澈的,全是浑浊和茫然。

郑霍山嘟囔说,拿这个照片给我看干什么?这又不是我的问题。

肖卓然说,怎么不是你的问题?我们皖西老书记陈向真同志说过,老百姓没有过上好日子,我们这些领导干部,人人有责。群众落后,我们不能落后。他们生活成这样,我们这些医务工作者难道没有责任?我们皖西,地少人多,一亩地皮,十人刨食,吃不饱饭,读不起书,不是傻子是什么,不是穷光蛋是什么,穷光蛋再生十个,还是吃不饱饭读不起书。上什么大学当什么官?做梦!

郑霍山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你不能让我一个中医给老百姓下断子绝孙的药。

肖卓然说,不是断子绝孙,是优生优育。搞节制生育是利国利民的长久之计,但是传统思想有个转变过程。有些人就是认识到了,但是不习惯用工具,避孕药用多了也有一定的危害。所以,你们中医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要有所作为。

郑霍山说,肖局长,不,三妹夫,不,肖连襟,我再想一想。

肖卓然说,老郑,我跟你讲,节制生育,不是我肖卓然个人的事情,这是关系到皖西市未来的事情。我甚至认为,这件事情可能关系到我们这个国家的命运。

郑霍山说,肖局长,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政治敏感性不强,我要加强学习。等我学习明白了我再追着你的屁股跑,行不行?

肖卓然说,老郑你记住,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郑霍山站起来,点头哈腰地说,报告肖局长,我记住了。

跟郑霍山的谈话,给了肖卓然一个启示,像郑霍山这样有文化的人,尚且对节制生育有模糊认识,那么普通群众的传统观念就更加难以转变了。你让群众都来考虑将来、都来考虑国家利益,这不太现实。如果大家的觉悟都达到了这个水平,那么我们这个国家人人都是雷锋,人人都是黄继光,那还了得?那我们这个国家一年就能赶上苏修,两年就能超过美帝。

后来肖卓然给皖西的节制生育工作制定了一个基本的原则:做工作的时候,考虑到最困难的;搞宣传的时候,考虑到最落后的;讲道理的时候,考虑到最眼前的利益。根据这个原则,肖卓然让程先觉结合他和郑霍山的对话,搞了一个《节制生育一百个为什么》,从最基本的国情出发,从群众的眼前利益下手,对群众最关心的问题进行阐释。这个小册子发到每一对育龄夫妇手里,起到了很大的影响和震撼作用。

皖西市的节制生育终于有条不紊地启动了。阻力当然是有的。老百姓最初不配合,老百姓说,咋节制?老天爷给咱安了那个,就是让俺那个的。汉子日老婆,是老天爷给的福分,你不让俺那个,老天爷不答应。

肖卓然的策略是抓住重点,层层突破。效果最好的是文艺宣传。各医院的医疗宣传队,不仅从医院抽出得力骨干和赤脚医生,还从市黄梅戏剧团和庐剧团借来一批著名演员,像马少芳和叶丰盈,家喻户晓。老百姓可以不听肖卓然汪亦适的,但是他们相信马少芳和叶丰盈。医疗宣传队编了几个节目,表现多生多育的危害,还将类似一家十一个孩子这样的典型事例拍成照片,装裱展览。

坚冰开始融化。基层从公社和大队干部开始,党员带头,实行节育,当时提出的口号是提倡两个以下,最多生三个。六安县隐贤公社马集大队***主任赵士全,老婆刚刚怀上第三胎,赵士全坚决要求做了人流。六安县卫生局搞了个材料,要求推广表扬。肖卓然做了批示:第一,赵士全节制生育做了表率,精神可嘉,对外可以大力宣扬。第二,这件事情也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要尽最大努力把工作做在前面,以避孕为主,争取尽快把人流减少到最低限度,减轻群众痛苦。第二条意见对内传达。

通过几个月的艰难工作,节制生育终于在皖西地区形成了气候,逐步推广开来。

当然,这项前所未有的工作,也闹出不少笑话。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最为经典的是梅山的一则笑话,经过郑霍山的加工,广为流传。

梅山县医疗宣传队一名年轻的女护士蹲点古碑公社,给群众介绍避孕套的用法。女护士还没有结婚,有点害羞,把避孕套套在大拇指上做示范,交代房事的时候如此这般。一个农民积极性倒是很高,说这个简单,不用吃药不用打针,好得很,以后就活学活用了。过了两个多月,女护士到古碑公社检查工作,没想到这个农民的妻子又怀孕了。女护士问,你们没用工具吗?农民回答,用了,每回都用。女护士感到很奇怪,说,难道是工具出了问题?问来问去,农民坚持说,确实用了。女护士说,是不是使用中滑落了?农民说,那个工具是大了一点,我的大拇指套不住,我就是怕滑落,每次都扎了小绳子。女护士惊问,你那工具每次都用在什么地方?农民说,听你的,我每次都把它套在大拇指上,不过,忘了你当时教的是套在左手还是右手,也许就是因为套错了手,才出现了问题。女护士哭笑不得,连连说,真是愚昧,怎么能套在手指头上呢?农民说,你教的啊,不套在手指头上套在哪里?女护士说,你真是故意捣乱。农民说,冤枉啊,我们已经四个孩子了,养不起啊,我是真心实意节制生育,哪能捣乱呢?旁边的大队妇女主任听明白了原委,劈头盖脸把那个农民训了一顿,说,你真是猪脑子,你和你老婆做那事,是用大拇指做的吗?我告诉你套在哪里,你用什么东西做那事,就套在那东西上。明白了没有?农民回答,明白了。

这个农民的老婆做了流产手术。之后两个月,女护士和妇女主任下乡检查,意外地发现这个农民的妻子又怀孕了。女护士现在已经老练了,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询问,那个农民确实老实巴交地每次都用工具。女护士就琢磨,难道是工具出了问题,听说这东西质量不能保证百分之百,也许被这个农民碰巧了。女护士说,你的工具还有吗,拿来我看看。农民说,有,舍不得扔,洗洗还能用呢。一边说着,一边跑到睡觉的屋里,摸出一个脏兮兮的避孕套,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女护士一看,不是哭笑不得,而是怒不可遏,原来避孕套前面被剪了一个口子。女护士说,谁让你剪的?农民说,不剪口子,东西流不出去,那不把人憋死了吗?

这则笑话后来传到肖卓然的耳朵里了。肖卓然自然很恼火,一个电话把郑霍山叫到局长办公室,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肖卓然说,老郑你行啊,我看你可以当作家,很会编故事嘛!

郑霍山说,人民群众中间蕴藏着无限的创造力,这个笑话不是我编的。

肖卓然说,人民群众再有创造力,也没有你郑霍山的想象力丰富。你郑霍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善于编造这种低级趣味的玩笑,历史上就是如此。

郑霍山说,在皖西市,最早使用避孕套的就是你肖局长。你应该现身说法,那要比小护士传授方法更有效果。

肖卓然说,郑霍山你给我老实点,以编造下流笑话为乐,以戏弄领导为荣。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这就是一切反动派的下场。

郑霍山说,什么戏弄领导?我是你的二姐夫。在舒家,我是老二,你是老三。

肖卓然说,你少给我摆谱,如果我再听说你散布这种下流笑话,我就以你破坏节制生育的名义隔离审查你。

肖卓然倡导并主管的节制生育试点活动成效甚大,渐渐地普及到整个皖西地区。两年之后,江淮地区掀起了声势浩大的人口控制运动,再过若干年,开始了全国范围的行动,官方将这项工作命名为计划生育,并上升到国策的高度——这是后话了。

肖卓然在启动皖西地区节制生育工作的第二年,突然被宣布撤去皖西市卫生局长职务,隔离审查。同肖卓然一起被隔离审查的还有汪亦适、程先觉和郑霍山。

这已经是“*****”的最后一个年头了,肖卓然没想到他会在他的事业高峰期翻船落马。

肖卓然被打倒,有一个特殊的背景。

这年冬天,皖西市医疗卫生系统的造反领袖黄歌群获悉了一个重要情报,当年解放皖西的时候,由于江淮医科学校地下党负责人肖卓然工作不力,不敢及时接触进步青年,耽误了策反时间,使国民党特务得以从容控制医科学校进步青年,导致了这几个进步青年弃暗投明的行动迟了一步,结果是,投诚的投诚,被俘的被俘。

黄歌群就是当年因为公药私用遭到肖卓然处理的原第三医院护士。她的这封揭发信正好落到了市革委分管运动的孙副主任手里。孙副主任原先和邱副主任都在“抓革办”工作,是曾经名噪一时的两个著名的运动高手,在他们手下落马的老干部上至地委书记,下至公社干部,乃至大队干部。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邱副主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不整人了,而且还保护了一些人,把工作重点放在“抓生产”上了。孙副主任把责任归结在邱副主任那一场病上,大难不死,这个人丧失了革命斗志,搞起了个人感恩戴德那一套。邱副主任一直是肖卓然的大红伞,所以肖卓然才得以在数次运动高潮时期过关,成为皖西市革命运动的不倒翁。

目前的形势是,皖西市***主任安至深突然被调查出有反对运动的罪行,已经撤职,同省委党校副校长陈向真等人一起,到巢湖监狱苦度日月去了。皖西市***主任一职空缺,作为第一副主任,邱山新接任的呼声很高。这是孙副主任不能接受的事实。想当年,孙副主任还是邱副主任的顶头上司呢。就是因为邱山新勾结到陈向真等人,同省革委的主要领导挂上钩了,所以才飞黄腾达。在孙副主任看来,邱山新甚至以发展生产、改善人民生活为名,做了很多与革命运动主旨背道而驰的事情,骗取了人民群众的信任。让这样的人担任皖西市***的一把手,那皖西市的革命运动将向何处?

孙副主任决定下手,打倒邱山新,这是他几年来卧薪尝胆一直追求的目标。而搞掉邱山新,从肖卓然的身上下手,应该是恰到好处的。种种迹象表明,肖卓然已经完全进入邱山新阵营了。邱山新力主提升肖卓然为市革委常委兼文教卫领导小组组长,在去年的市***议上,孙副主任竭力反对,他再也不能退却了,他再也不能让邱山新的人进入核心领导层了。但是他的反对无效,因为市革委一把手安至深坚持提升肖卓然,认为这个同志给皖西市做了不少实实在在的好事,有文化,有思想,也有能力。

会后孙副主任及时地发动李绍宏写了一封关于肖卓然犯有生活作风错误的人民来信,在省革委即将研究通过皖西市干部调整方案的时候,这封信被复写多份,及时地出现在与会的省革委常委手中。虽然后来调查证明,肖卓然的所谓生活作风纯属子虚乌有,但是已经错过了干部调整时机。这是孙副主任向邱副主任开展反击的一次重大胜利,闷棍打在肖卓然的身上,打断的却是邱山新的臂膀。

现在,新的时机又来了,而且是事关皖西革命运动大权落在谁手的重要的决战。孙副主任决定不顾一切,也要拿下肖卓然这个高地。孙副主任做这件事情比较方便,因为他还兼着“抓革办”的主任,直接领导着二十多个专案组。这些专案组收拾起人来,个个都是神枪手,没有靶子都能打十环。

黄歌群在揭发信里质问,肖卓然为什么把策反工作拖到皖西城解放前的最后时刻,安的是什么心?革命运动已经取得了重大成果,为什么肖卓然这样的资产阶级当权派还在耀武扬威?皖西医疗卫生系统都知道“四条蚂蚱”,这“四条蚂蚱”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小集团?

专案组审查的时候,首先就提出这个问题。肖卓然说,这不是小集团。那是在二十多年前,我们投考江淮医科学校的时候,我的岳父、当时我们的担保人舒南城先生给我们四个人的临别赠言,说我们是中国医学这根绳子上拴的“四条蚂蚱”,要我们同舟共济,为振兴民族医药事业勤学苦读,不要三心二意。

专案组后来调查,“四条蚂蚱”的绰号虽然属实,但是找不出这四个人搞小集团的证据。此条罪状遂被推翻。

至于为什么把策反工作拖到皖西城解放前的最后时刻,肖卓然回答,我是根据地下党工委书记陈向真同志的指示,在决战前夕,为确保护城领导力量,不得过早暴露身份,但是未雨绸缪,已经暗中做了部署。

专案组的人说,难怪!陈向真是机会主义,已经被停职反省了。你执行的是机会主义路线,错误难免。

肖卓然说,能不能通过法律程序审判一下?即便我有罪,我也得搞清楚我到底犯的是什么罪,总不能靠似是而非的推理就给我定罪吧?

专案组说,什么法律?现在是无产阶级说了算。你的罪行很多,历史上投机革命,执行错误路线,造成江淮医科学校一大批向往光明随时准备弃暗投明的进步青年失去了机会,给皖西革命带来巨大损失。在运动中,打着红旗反红旗,巧立名目,以节制生育的名义干扰运动,破坏革命运动的大方向。

肖卓然有口难辩,只有苦笑,任其发落。

程先觉的问题是,皖西城解放前夕,他虽然到了风雨桥头,但是他并没有立即起义,他是在观望和动摇中,被我军官兵发现,这才就坡下驴,成了起义者。此后他一直隐瞒自己的投机思想,以起义者自居,骗取组织信任,并飞黄腾达。

程先觉可怜兮兮地说,组织上火眼金睛,我就是动摇了,但我最后有起义行动,这是有目共睹的。

专案组说,我们既看事实,也不忽视你的动机,你也是投机革命。

程先觉说,我怎么投机革命了?我当时动摇,是因为我不了解新政权,可是后来我参加了解放军,我一直在为人民服务。

专案组说,你后来的问题更大。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量的事实,你在皖西解放之后仍然不老实,仍然欺骗组织,仍然说假话。

程先觉心虚了,强打精神说,我没有说假话,我没有欺骗组织。

专案组说,那我问你,在皖西解放前夜,有没有人动员你起义?

程先觉说,有,确实有。

专案组说,可是在三十里铺的时候,组织上找你调查,你为什么矢口否认?

程先觉蒙了,含含糊糊地说,我当时,我当时有顾虑……

专案组把桌子一拍说,什么顾虑,你是贪天之功为己有,你成了起义英雄,你不想把这个成绩归功于他人。你说你不是投机革命是什么?

程先觉的冷汗直往外冒,他的精神很快就崩溃了,喃喃自语说,我有罪,我欺骗组织,我贪天之功……

郑霍山的情况更是一目了然,郑霍山在皖西城解放前夕,态度反动,坚决与人民为敌。在小东门战场,企图引诱我军,并且开枪打伤我军战士,是个罪大恶极的历史反革命。

郑霍山说,你们说对了一半。在皖西城解放前夕,我是拒绝了响应地下组织的起义号召,因为那时候不了解新政权,怕被杀头。但是说我和汪亦适阴谋勾结,企图欺骗我军,开枪打伤我军战士,这不是事实。在小东门战场上,汪亦适劝说我不跟国民党一条黑道走到底,我接受了。汪亦适主动提出投诚也是事实,后来情况发生变化,有人开枪,解放军的火力猛烈地压过来了,我想投诚也没有机会了,只好当了解放军的俘虏。

专案组说,不是有人开枪,而是你开枪。

郑霍山说,我根本不会打枪,如果那一枪是从我的枪口打出去的,也是走火。

专案组说,谁能证明你是走火?

郑霍山说,看来只有我自己了,这个连汪亦适也不能给我证明。

专案组说,你自己给自己证明能算数吗?如果我给我自己证明,在抗日战争中我一个人深入敌后孤军作战消灭了八百个日本鬼子,你相信吗?

郑霍山说,我不相信。消灭八百个鬼子,一刀一个,你也得砍上三天。

专案组说,那不就得了嘛!没有人证明的事情,怎么能成为事实?你就是历史反革命。

郑霍山说,我后来思想有了很大的变化。我在劳教农场认真学习毛**著作,字字句句都照亮了我的心坎。我还是皖西最早的学习毛**著作的积极分子。为什么这些事实你们视而不见?这些年来,在党的领导下,我也为人民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你们为什么只字不提?

专案组说,你那是伪装进步,蒙混过关,投机革命。

郑霍山说,有何证据说我是伪装进步、投机革命?

专案组说,欺骗组织,不说真话,不是伪装进步投机革命是什么?

郑霍山说,能不能给我说具体点?

专案组说,皖西解放前夜,汪亦适去你寝室动员你起义,你拒绝了,有没有这回事?

郑霍山说,有这个事情。

专案组说,那以后组织上找你了解,你为什么不如实反映,反而诬陷汪亦适动员你到江南找蒋委员长,信口雌黄,居心何在?

郑霍山的防线开始溃散,支支吾吾地说,那时候,我反动,我想把水搅浑,其实就是想拉汪亦适垫背,没有想到要投机革命。

专案组说,欺骗组织,比投机革命好不到哪里去。

按说,有了程先觉和郑霍山的供词,当年汪亦适动员程先觉和郑霍山起义的事实终于可以大白于天下了。但是且慢,专案组是不会这么傻的。孙副主任有一个奇特的理论:对于革命对象,只找问题,不谈成绩。

汪亦适的问题重新浮出水面,被定性为假投诚,真反抗,事后谎称自己是起义者,多次为自己的反动行为翻案,欺骗组织。

汪亦适说,我当时确实有动摇心理,但是我后来醒悟了,说服程先觉和郑霍山起义,程先觉接受了,先行一步。我是在说服郑霍山的过程中,被特务李开基裹胁,不得已跟着他们一起到小东门,我的想法是伺机起义,这都是事实。

专案组说,我们掌握的事实是你后来没有起义,而是反抗了,所以你被俘了。你不要再为自己涂脂抹粉了。

汪亦适说,我自己现在都糊涂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衷心希望组织上重新调查,也许重新调查还能还我一个起义者的清白呢。

专案组说,白日做梦,你的问题也是投机革命。

汪亦适说,能不能找个讲理的地方?

专案组说,这话更反动,难道革命运动不讲理?

汪亦适说,我能不能给自己请个律师?

专案组说,真是房檐下的大葱——根焦叶烂心不死。你还想给自己辩护?那是做梦。现在没有律师了,只有公检法领导小组,大家都在搞革命运动,谁会去听你的鬼话?你就死了你的心吧,老老实实地改造去吧。

一句话,汪亦适也被撤去第三医院院长职务,下放改造。李绍宏忍气吞声数年,终于东山再起,成了一把手。

几个回合下来,一个所谓的反革命机会主义小集团就宣布破案了,“四条蚂蚱”一条也没有跑脱。紧接着,被孙副主任指称一直支持这个小集团的邱山新也被勒令停职检查,交代问题。孙副主任摇身一变,成为皖西市革命委员会的一把手。

到三十里铺“五七干校”报到的时候,程先觉最后一次履行了副职的义务,去找李绍宏恳求派救护车送一下。汪院长好歹也是众所周知的专家,一夜之间成了革命对象,让他大包小包地扛着铺盖卷子,徒步几十里路到干校,斯文扫地,有失体面啊。

李绍宏坐在一把手的交椅上,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居高临下地看着程先觉说,按说呢,老汪这个人,虽然投机革命,但他是个专家,多少还做了一点对人民有益的事情,可以送一下。问题是还有个郑霍山,历史反革命加现实投机,双料反革命。派车送他,那我们还有立场吗?

程先觉说,领导放心,我会安排好的,只送老汪,让郑霍山那个浑蛋自己想办法。

李绍宏想了想说,那好,我们就网开一面,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不过,绝不能让郑霍山这样的臭狗屎搭上这班车。

运作成功之后,程先觉就跑到汪亦适家,喜滋滋地报信说,汪院长,我跟李绍宏软缠硬磨说了半天,同意派一辆救护车送我们去干校。

汪亦适坐在客厅里发呆,舒雨霏在帮他收拾行李。见到程先觉,舒雨霏从卧室里出来,冷笑说,好了,我还以为把我们家亦适打倒了,你就可以当院长了,没想到你也完蛋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程先觉指天发誓说,大姐,我冤枉啊,汪院长不是我拉下马的。专案组反复问皖西城解放前夜的事情,我这一次说了真话,我说当年真的是汪院长动员我们起义,我在那时候有私心,贪天之功,隐瞒了汪院长动员我们起义的事实。就因为我说了真话,所以也成了投机革命。我还以为这一次要为汪院长平反正名呢,哪里想到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哪里想到我们会一同落马呢?

舒雨霏说,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好人,现在你跟亦适平起平坐了,心理平衡了吧?

程先觉说,我一向是敬重汪院长的,大姐你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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