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第23章
因为车上的小姑娘,两人最后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
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姑娘也已经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只是一直神色木木的不说话,像是失了魂。
桑瑶给她带上自己的帷帽,又把身上的狐裘脱下来给她裹上,随后半扶半拉地带着她下了马车,住进位于客栈二楼的上房。
这客栈不大,便是上房条件也一般,桑瑶示意陆湛让小二多添些炭火,又要了一碗有安神静心之效的红枣桂圆汤,这才扶着小姑娘去床边坐下。
小姑娘像个人偶,任由桑瑶摆弄。
桑瑶知道她需要时间接受现实,便也没有马上做什么,只跟着坐下来喝了点茶水缓解心中躁郁。
过了大概有一刻钟,小二送来了桑瑶要的红枣桂圆汤。桑瑶这才端起那汤碗走向小姑娘,示意她把汤喝了。
小姑娘没有反应,桑瑶把汤往床边的小案几上一放,低头写了句:【想不想替你姐姐报仇?想就把这汤喝了。】
写完后她才意识到对方不一定识字,桑瑶皱了一下眉,转头看向陆湛,示意他来转达。
陆湛看懂她的意思,接过她的小本子后,对着小姑娘把这话念了一遍。
青年低沉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林秀秀听得身体重重一颤,因过度悲伤而崩溃的神智终于渐渐恢复。
报仇……她当然想替阿姐报仇!
这个念头让她涣散的瞳孔里重新汇聚起光亮,林秀秀猛然抬起头,抢也似的捧起案几上的瓷碗,一口气将碗里的汤水喝了个干净。
因喝得太急,汤也还有点烫,喝最后几口时她不慎呛到,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了起来。
桑瑶下意识拍拍她的后背,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递了过去。
林秀秀缓过神,看见了一朵栩栩如生,色泽妍丽的海棠花。海棠花是绣在帕子上的,绣工精巧,几能乱真。还有这帕子,料子软绵,顺滑细腻,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愣了愣,没敢去碰,只哑着声音问:“你……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
【路人。既然碰上了,总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桑瑶低头写完这话,又把手里的小本子递给陆湛,陆湛照着念了一遍。
林秀秀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衣着富贵,雪肤花貌,容貌异常明艳的女子竟不会说话。她有些惊愕,随即就抹着忍不住滚出眼眶的眼泪,呜呜哭道:“可我……我宁愿和阿姐一起去死……”
【跟她说别犯蠢,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桑瑶写完这话,正要递给陆湛,就见林秀秀一怔:“是啊,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还要替阿姐和阿爹报仇的!”
她说到这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而后起身就冲桑瑶和陆湛跪下来,磕了个重重的响头,“多谢两位恩人救了我!”
桑瑶意外之余一把扶住她,陆湛也侧身避了一下:“你识字?”
“小时候跟着阿娘识过一些。”林秀秀说着,下意识用手背擦了擦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的脸。
桑瑶看不过去,直接拿起自己的帕子在她脸上抹了两把。
林秀秀躲闪不及,怔住了。
【自己擦。】把帕子塞进她手里,桑瑶低头写道,【你刚才说,你要替你阿姐和你阿爹报仇,你阿爹也是刚才那个什么知府害死的?】
柔软丝滑,带着馥雅香气和残留体温的帕子让林秀秀有些恍惚,好一会儿,她才忍着悲痛开口:“是……”
***
林秀秀今年十三岁,家住距离天兴楼不远的桐花巷,家中原有父母加上姐姐,一共四口人。
她母亲是大户人家放出来的丫鬟,跟着主家念过几年书,所以识字。可惜红颜薄命,多年前她就因病过世了。她父亲是个从别的地方逃难而来的货郎,意外结识她母亲后,选择了在这里扎根。他为人勤劳忠厚,对妻子也是一往情深,丧妻后一直没有续娶,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两个女儿长大。
这些年,父女三人相依为命,过着不算富足但还算安宁的生活。
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谁知半年前,厄运突然降临——一次偶然的机会,上街买东西的姐姐林兰兰被幽州知府魏仲升给看上了。
这魏仲升是幽州城里最大的官,但他贪赃枉法,营私舞弊,为人十分荒淫。自两前年上任以来,幽州城里不知出现了多少冤假错案,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被他害死。他还时常让人去大街上物色美貌的良家妇女,看上了就弄回去肆意糟蹋。
林兰兰长得温婉秀美,又正是春花般美好的年纪,魏仲升看上她后,当即就示意手下带她回府。
林父那时就在不远处,见长女被几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抓住,急忙追了上去想把女儿救回来。可他哪里是魏仲升那些手下的对手,被毒打一顿后扔在了街头。
林父多年操劳,身体本就有些不好,惊怒担忧之下一病不起,竟就这么去了。
林兰兰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举刀欲与魏仲升同归于尽,但这无疑是以卵击石。魏仲升那时对她还新鲜,见她宁死也不肯乖乖顺从自己,就以妹妹林秀秀的性命威逼于她。
林兰兰不忍妹妹也遭到毒手,只能忍痛屈从。
然而屈从也没能换来妹妹的平安——就在昨天,魏仲升突然一时兴起似的跟她提起了妹妹林秀秀,还让她有空请她来府里做客。
林兰兰强忍惊怒糊弄了过去,心里却知道,妹妹已经被恶鬼盯上。
她立刻暗中送信给林秀秀,让她想办法躲起来。可林秀秀刚收到信没一会儿,就听说了魏仲升在天兴楼宴客,陪同在侧的阿姐不知怎么就出事了的消息。
她顾不得其他急匆匆跑来,没想见到的竟是阿姐最后一面……
林秀秀说到这,再也说不下去。她死死地抓着怀里阿姐亲手为她缝制的小荷包,哭得险些再次抽过去。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桑瑶在闺阁中长大,从未亲眼见过这样的人间险恶。听完林秀秀的话,她又惊又气,连写了两句“岂有此理”,下笔力道也大得险些戳破小本子,【这狗官做了这么多坏事,就没人收拾他吗?!】
林秀秀看了这话,勉强止住抽泣声答道:“他来头很大……我听人说,他是宫里那位丽妃娘娘的表哥……也不是没人往他上头告过,可他们都被治罪了,其中甚至有个什么同知大人……”
桑瑶本是听得柳眉倒竖,气怒不已,可林秀秀突如其来的“同知大人”四个字却让她一下愣住了。
她舅舅就是幽州同知,一年前刚上任的。林秀秀说的这位同知大人,该不会是她舅舅吧?!
这个念头叫桑瑶心里猛地突了一下,再一想自己确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收到舅家的来信,她更是眼皮一跳,飞快地打断林秀秀写道:【你刚才说的那位同知大人,你知不知道他姓什么?】
林秀秀愣了愣:“好像是姓白……”
桑瑶的母家就是姓白,她的脑袋一下就空了。
旁边陆湛见她神色不对,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桑瑶捏紧手里的炭笔,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写道:【我舅舅就在幽州任同知一职,他也姓白。】
只知她有个舅舅在幽州,并不知对方具体身份的陆湛一怔,眉眼也跟着凝住了。他偏头看向林秀秀,沉声问道:“那位同知大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林秀秀也被桑瑶和那位同知大人的关系惊到了。闻言她忙擦擦眼泪,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我、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听我阿姐说的……那时我天天想着给阿爹报仇,阿姐担心我,就偷偷回了次家,跟我说了白大人的事。”
“我不知道白大人叫什么名字,阿姐只跟我说,他姓白,是个什么同知大人。然后大概是三四个月前,魏仲升那个狗官看上了那位白大人的女儿,想纳她做妾,可白大人不同意,魏狗官就直接把那位小姐抓回府里了。没想到那位小姐很厉害,打伤魏狗官跑了,魏狗官就给白大人找了几个罪名,把他下了大牢。”
“阿姐说白大人是个好官,被下大牢之前一直在暗中搜集魏狗官的罪证送去京城,阿姐也偷偷帮过他……可是这么久了,京城里一直没来过人,魏狗官也还好好的……”
她舅舅确实有个女儿,她表姐也确实长得很好看。桑瑶越听脸色越难看,几乎是连着笔写道:【那我舅舅现在还被那狗官关在大牢里吗?他人怎么样?有没有事?还有我表姐和我舅母——】
“不不不,他跑了。听说是有人劫狱,把白大人和他的家人都给救走了!”
林秀秀的话打断了桑瑶的追问。她猛然一怔,紧绷的心弦松下来一半。
人没事就好。
不过……
【你知道是谁救了他们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林秀秀说到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桑瑶,神色变得紧张,“阿姐说魏狗官很生气,派了很多人想把他们抓回来,还发了通缉令。恩人,白大人真是你舅舅吗?如果是的话,千万不能被别人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不然魏狗官肯定会让人把你也抓回去的!”
桑瑶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陆湛已经眉眼沉稳地看过来:“天下姓白的人这么多,同知这官职也不是每州都只有一个,林姑娘说的这位白大人,不一定就是你舅舅。眼下还没到宵禁时间,我这就出去打探打探。你和林姑娘在这里等我,别慌。”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桑瑶因为惊怒忧虑而急促的心跳,一下平缓了不少。
她抿着唇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低下头写了一行字递给陆湛:【这是我舅舅家的地址。】
陆湛明白她的意思,接过那地址,转身出了门。
***
约莫一个时辰后,陆湛带着一身风雪回来了。
一直坐立不安的桑瑶见到他,立刻起身小跑过去。
【怎么样?】她以口型问道。
陆湛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去你给我的那个地址看过了,是个空宅子,里面没有人。另外你舅舅的名讳,可是白景裕?”
桑瑶一听这话就知道答案了。她脸色微白,用力闭上眼,心里有种做梦似的荒诞感。
本以为这趟投奔之行明日就要结束,她还盘算着要请护送了她一路的陆湛吃顿大餐作为感谢,却不想她一心投奔的舅舅,早就在狗官的坑害下成了不得不举家逃窜的通缉犯……
老天爷简直是在跟她开玩笑!
好在舅舅一家都被人救了……只是她呢?她该怎么办?
“跟我回云水村吧。”就在这时,陆湛突然开口。
桑瑶一怔,睁眼看他。
“这里不安全,你不能自己留下。”被屋里的热气一熏,陆湛肩头落的雪就慢慢融成了水,在他青黑色的衣裳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你舅舅一家被逼成了通缉犯,应该也不会再回来。先跟我回云水村吧,我会让燕留青帮忙打探你舅舅的消息,他家开镖局,认识的人多,消息来源也多,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你舅舅,到时我再送你去找他。”
桑瑶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直到陆湛肩上的雪全部化成水,她才偏过头吸了一下鼻子,写了句【你不嫌我麻烦啊】递过来。
“不麻烦。毕竟,有钱赚。”
桑瑶没想他会突然跟自己说笑,一时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她努力忍了忍,终于低头写下一个字:【好。】
“那现在,先吃饭?”
桑瑶不想吃,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但想到陆湛在外面跑了这么久,身后的林秀秀也还没吃晚饭,她就还是点了头。
陆湛便出去找小二了。
一直坐在床上发呆的林秀秀见此回过神,犹豫地开了口:“恩人,你们是打算回家了吗?”
桑瑶转头看她,慢慢走回床前坐下写道:【嗯,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杀了那个狗官,给我阿姐和阿爹报仇!”林秀秀握紧双拳,犹带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一种与年纪不符的决绝和狠意,“他不是想让阿姐邀请我去他们家做客吗?我去就是了,大不了跟他同归于尽!”
这话让桑瑶杏眸一瞪,一下就消沉不起来了,她拿起炭笔刷刷写道:【同归于尽个屁!以命换命是最蠢的法子,你是想让你阿姐死不瞑目吗?!】
被这话看得一下没了气势的林秀秀:“我……我不是……”
【你姐姐忍着屈辱苟且偷生,就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你要是为替她报仇而死,她那些苦就白吃了!】桑瑶竖着柳眉写道,末了不等她开口就直接决定,【以后你就跟着我,我身边正好缺个丫鬟!】
林秀秀傻眼:“可、可是……”
桑瑶瞪眼写道:【可是什么可是!除了跟着我,你还有其他地方可去?】
这,没有。她家里已经没人了,也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投靠。
见林秀秀神色愣愣地摇头,桑瑶又紧接着写道:【再说要不是我,你这会儿已经被那狗官抓走,跟你姐姐一个下场了。我这也算是救了你的命,你难道不该报答我?】
林秀秀一下红了脸:“该,该的。可是我阿姐的仇,我……”
【没听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你想报仇我不拦着你,等你以后有了本事,你想怎么报怎么报。可现在不行,我不想白费力气,把人救回来没两天就看到她横尸街头。】
林秀秀:“……”
林秀秀毕竟只是个十三岁,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姐,性格又十分老实耿直,哪里说得过桑瑶呢。很快她就缩着脖子点点头,认真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知道了,恩人,不,小姐放心,在有能力找魏狗官报仇之前,我一定会好好伺候你的!”
桑瑶这才心下一松,缓了口气。
***
这天晚上,桑瑶睡得不太安稳。
一会儿梦到表姐被狗官强迫,一会儿梦到舅舅被人追杀,一会儿又梦到父亲桑明海指着桑玉妍跟大家说“这才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还梦到秋露狞笑着掐着她的脖子,给她灌哑药,柳氏在旁边微笑的场景。
放开我!放开我!
梦里的她拼命挣扎,可怎么都挣扎不开,就在她即将绝望之际,陆湛突然骑着高头大马从天而降,将压在她身上的秋露和旁边的柳氏一箭射成了粉末。
“你没事吧?”
他冲她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刚毅俊朗的眉眼在梦里有些模糊不清。可桑瑶知道这人就是他。她心下一安,刚要抓住他的手站起身,身后突然有哭声传来。
这哭声混乱嘈杂,似远似近,还夹杂着惊恐的尖叫,听得桑瑶脑袋嗡嗡,一下从梦中醒了过来。
“小姐!外头、外头好像打起来了!”
说话的是林秀秀——桑瑶没有跟人同睡一床的习惯,本来是单独给林秀秀要了个房间的。但林秀秀刚经历过姐姐惨死,心里悲痛又惶恐,实在不敢一个人睡,就求了桑瑶与她同睡一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