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早春2
老妈不再说话了,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转过身子背对着我,似乎是在擦拭眼泪。从我有记忆起,老妈一直是攻无不克的铁人形像。我连听她说一句软话的机会也没有,更别说瞧见她哭泣。
可我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让她停止哭泣。更需要担心的是我自己。和她撕破脸之后的我,失去了在她的屋檐下继续生活下去的资格。推开门之后,我越走越快,一路向外小跑着出去。过道里很黑,我没有开路灯。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不争气的眼泪。跑到楼下,冲出大门才发现外面的雨还没停。
落到脸上的雨滴逼着我以最快的速度决定晚上该去哪里过夜。我在本市没有任何亲戚,连唯一称得上朋友的莎莎也不再睬我了。倒是可以去公园,在那里应该可以找到避雨的地方。但我害怕半夜里被戴着红袖章的人抓住,或者遇到比那更糟糕的危险。
冲出来的时候,我什么也没带。连书包也拉在家里了,里面有我的自行车钥匙,不然骑着车,还能跑去更远的地方。就算今晚一夜无事,那明天一早,在太阳升起来后不久,我的肚子很快会不争气地觉得饿。到了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办。
没有地方可去,没有工作会做。即使在马路边上摆摊,修自行车的技术活干不了,卖茶叶蛋,我又未必开得了口。自己除了是个不怎么样的学生之外,其实什么也不是。虽然我会背“出师表“,会解三次元的方程式,但却完全没有任何一技之长。在离开了父母之后,我根本没办法养得活自己。我只不过是一条被人驯养在鱼缸里的鱼。不管顺时针逆时针,再怎么游,也只能生活在那么一小缸水里。虽然透过水,小鱼可以朦胧看见外面世界的精彩。但它却确实只能生活在别人事先为它准备好了的鱼缸里。它奋身一跳的结果,可想而知。明白到这点,让我觉得很沮丧。这比考试不及格还要丢人。
狭窄的巷道里,雨幕让周围的树木和围墙黑黝黝地粘糊在一起。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我一个人出来到底能撑多久?与其两三天后狼狈地结束这场冒险,还不如早点收场。我开始不情愿地往回走。在宿舍楼的屋檐下,横七竖八的自行车当中给腾出一个可以放得下脚的位置。自己如今是站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必须得若无其事地忍着。好歹再忍些年,等过了十八岁,等高中毕业有了工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敲打在屋顶的雨点滴答作响。湿漉漉的衣服粘在身上,风一过,吹了个透心凉。
冬天,从来是说来就来的。只要随便一场雨,一阵风,就可以在一夜之间把秋天直接变成了冬天。像莎莎说的那样,转黄的树叶如同折翼的蝴蝶,在没来得及叹息之前,已经坠向地面。
我想,我是在想莎莎了。
掉完了树叶之后,光溜溜的树杈上,连小鸟也很少来光顾。临近学期结束前,学校的礼堂里不知怎么起了把火。周一回到学校,发现礼堂的尖顶不见了。围墙高高矮矮半塌下来,露出里面一半木头一半焦炭的房梁,瘫倒在石板路上。一脚踩上去,发出松脆的“扑哧“声,碎了一地。黑色粉末粘在鞋底上,走到哪儿,脏到哪儿。
同学们满怀侥幸,纷纷猜测会不会因为这场意外而免去大家的期末考试。结果老师很快出来澄清,考试将会照常进行。以往,在准备期末考试的时候,我总会和莎莎一起复习。不耐烦和别人一起老老实实挤在教室或者阅览室里,但又怕彼此影响,莎莎和我跑去一栋少有人去的实验楼,各自占据一个教学楼的窗口,中间隔开两三米,她看不见我,我看不见她,只听得对方的声音。
老式建筑的拱形窗台开得又高又深,足够我们伸直了腿,背靠在水泥窗台读书。事先说好不讲话的,到底是我先没忍住。问她寒假里会去哪里玩。莎莎说会去苏州外婆家,那里玩的东西多。除了拙政园的亭台,寒山寺的枫桥,要数观前街采芝斋的蜜饯最妙。把刚长成的青梅泡在蜜糖里,鲜绿青翠经久不退,咬一口,爽脆多汁,别提多好吃了。
幸好有窗框挡着,莎莎看不见我偷咽口水的模样。我没好意思和她说,即使到了寒假,我还得老实呆在家里读书做功课,哪里也去不了。这也更加剧了我对莎莎口中美景和美食的向往。我对假期最出格的幻想无非是把上学期不用了的作业本习题辅导书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泄泄恨,然后再拿去废品站去换点零花钱。
两人手舞足蹈正聊得开心,只听莎莎大叫一声,“你看看都几点了,都是你。都是你骗走了我的时间!”然后不论我怎么引她说话,她顶多“嗯“一下,再不理我了。
在我们勾勒的美好假期还没到来之前,却先发生了集邮事件。一整个寒假,我没听到关于莎莎的任何消息。等下学期开学再回来的时候,在班上没看见莎莎。听同学说,她转到隔壁班上去了。
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但莎莎事先并没和我说。看来,她是不再打算原谅我了。没猜错的话,莎莎的转班,多半和她的集邮本被没收有关。莎莎说过,她家里大人从来不反对她集邮。听说这次为了集邮的事,莎莎的母亲来过学校。虽然我不知道她们和草履虫之间的具体谈话内容,但不欢而散是肯定的。要不然莎莎家也不会费那么大劲,帮她转班了。
全年级一共六个班,她去的那个班和我现在的班虽然还在同一栋楼里,但中间却隔着两个教室。彼此不同的老师,不同的功课,事实上就像隔了两个大洲一样遥远。每次从她班前门口经过,我会匆忙地往里面张一眼。越是慌乱,越是看不清楚。大半个学期过去了,我连她坐在前排还是后排都没搞清楚。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向她道歉,才能和她重归与好。但暗地里,我更冀望于莎莎会主动来找我,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在这方面,她比我要聪明灵活许多。也许,哪一天,她会像从前那样,趁老师不在,把纸条揉成一团,隔空向我扔过来。
记得有一次上自习,我正无聊地打哈欠,莎莎扔过来纸条里面写了一首名叫“又一天“的诗,说的是从早上六点响起的闹钟铃,写到晚上做完功课揉着眼睛上床的日子。虽然文字浅显得像儿歌,却正而八经押着韵。莎莎将天天一样,总也过不完的日子形容成粘在手上,甩也甩不掉的湿面粉。
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只有莎莎想得出来。说不定哪一天,莎莎会突然从窗外丢一张纸团进来,约我去学校对过的冰室见面,告诉我她转班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觉得莎莎会来找我的可能越来越渺茫。
在教学楼里,我曾碰见过莎莎和她同班的两三个女同学有说有笑地从我面前经过。走廊并不宽,我和她几乎擦肩而过,但她连头也没有侧一下,像是没看见我。我像个白痴,站在她背后,傻傻地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心里着急却又无计可施。
她已经有了新的朋友,可我进进出出还是一个人。可能是因为到了避嫌的敏感年龄,我们班里的男女生之间形成老死不相往来的默契,至少在表面上从来不说话,不接触。而我和身边的女生,除了相互间偶尔抄抄功课的交情,很难再谈到其它。参加过一次她们在校外的聚会。清一色的女生,到茶室一桌人一坐下来,从一打到二,从二打到三,不知饥渴地打扑克玩升级。累得在一旁围观的我,直打哈欠。就连她们玩的课间游戏,也完全引发不了我的兴趣。
一下课,女生们唧唧喳喳冲出教室,把橡皮筋放在膝盖的高度,一个接一个,口里唱着儿歌往皮筋上跳。随着皮筋越升越高,能顺利通过的人就越来越少。当橡皮筋被平举过头的时候,上课铃就该响了。等到下一堂课间,她们会从膝盖的高度再重新跳起,如此继续循环往复。我宁可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当然不是教科书,而是大人严厉禁止的闲人书。如果教室里人不多的话,可以把小说藏在教科书下面,偷偷一行一行往下移着看。
最近女生里开始流行三毛。但看她的书,除了向往之外,更让我觉得难受。三毛可以抱着装满了钱的枕套任性地跑去撒哈拉沙漠。而我除了学校和回家之外,什么地方也去不了。其实撒哈拉到底长什样子,会遭遇到什么样的传奇,并不重要。我最羡慕的是她身后那个永远对她死心塌地的荷西,会陪她远走大漠,会陪她去深山探险。
在街上看见过年轻的情侣,旁若无人像连体婴一样粘合环抱在一起。而我,却得一个人骑车上学,一个人去餐厅用饭,一个人低头准备考试。我不明白,为什么成年人可以出双入对,但比他们更加瘦小脆弱的我,遇事却要一个人去承担。
是不是真如书上所说,人被一劈为二后逐到尘世,然后会用漫长的时间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另一半。也不知上天为我准备的那个他,到底是谁,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出现。他不用像希腊的海神那么英俊,也不用如荷西般痴心苦等六年,只要他能时常在我身边,陪我说说话就好。
我现在很少有机会说话。自从上次和老妈发生了那次争吵,双方都是屏气敛息,格外地小心。像是进入了毅力比拼大赛,谁先开口,谁先讨饶的那个就输。其实不说话也好,拣老妈爱听的说,违我的心。说出我想说的,激化矛盾,对谁也没好处。既然找不到折衷的办法,敬而远之地避开,可能也是最安全的做法。
好在这样僵持的日子没持续太久,我妈去外地出差了。临走前,她居然把十四寸的彩电给锁到放棉被的柜子里去了。更要命的是我被托付给隔壁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照顾。老太太虽然头发全白,却是精力旺盛戴着红袖章的街道主管。除了负责我一日三餐,她还会时常走到我的房间来,等确认我正在做功课之后,才满意地离开。
一到晚上,电视里开始播放香港来的武打电视剧。只要粤语的主题歌一响,街上很少能看见人。我站在过道里,听别人家电视里传来武打时兵器相接的碰撞声和格斗时的吆喝声,台词和情节只能断断续续猜个大概。眼睛看不见屏幕,却张望着随时可能从过道两端出现的邻居。连墙也不敢靠,时刻准备要抬腿晃手,可以装成刚好路过的模样。
正以为自己的生活低谷到不能再低谷的时候,莎莎突然失踪了。
这成了学校里的大新闻。自从莎莎跑到黑板面前,用粉笔写下“我无法超越自己“这几个大字之后,谁也没再见过她。包括她的同学,老师,家人,当然也包括我。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再来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