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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冬日里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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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好读书,等大起来,你是要去扫马路的。”

这句话,从小到大,不知道老妈对她唠叨几千几万遍了。可能坏就坏在重复了太多次,被神灵听了去,如今终于不幸而应验了。

只是她现在的情形比普通人理解的,带戴着口罩,拿把大笤帚在大街上扫来扫去的工作要糟得多。

今天下午,她被派指的活是去清厕所。不是一般的男厕所,而是林业运输大队里的男厕所。这里也不是繁华热闹的上海,而是北到了北极圈里去的芬兰。

芬兰,多好听的名字,应该是芳香四溢,兰花盛开的地方吧。在没出国以前,她就是这么想的。当时高中里要好的几个同学,都纷纷出国去了。要么去美国,要么去英国,还有澳大利亚,都是些听烦了的名字,哪像芬兰那么文气,一枝独秀啊。

听住在欧洲的远房亲戚说,芬兰是欧洲社会福利最好的国家之一。可能是地广人稀得怕了,即使是外国人,只要一踏上芬兰国土,医疗,读书统统不用给钱。

天下有那么好的事,干嘛不去。

和父母,也没啥需要商量的。事实摆在眼前,再过一年就要高考了。做为普通中学的中等生,想进好的大学是没指望了。连个一般的大专什么的,进了,那叫额骨头高,没进,那叫刚好轧出。谁要自己的功课从小就那样呢。也不能算不用功,每天都是熬红了眼睛,打着哈欠才上的床,可脑子里就是浆糊一团,前看后忘记,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光凭能逃过高考这一条,去芬兰留学对她有无比的诱惑力。她明白,去英美那种地方的开销,根本不是父母可以承受的了的。再说家里还有个弟弟,将来他还要上大学,乃至买房娶妻,用父母的话说,哪一样不是抽筋扒皮,恨不得砸碎了老骨头拿去卖钱的。

只有不花钱的事,才有开口的余地。没想到一句话就被大人堵回来了:“不用钱,不用钱。小姑娘话说得那么轻巧,那飞机票的钱谁出?”

自从那天起,她在家里几乎没抬起过头。直到进了飞机场入关的闸口,背后老妈带着哭腔一声一声叫唤她小名的时候,她眼泪忍不住滴答流,却一次也没回过头。

是自己腆着脸皮,强着脖子要出来的。在没混出个人模样前,说啥也不能回头。

这几乎成了她送给自己的座右铭了。“不能回头。”她每天都这样劝自己,特别是早晨要把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时候。

闹钟把她吵醒的时候,是早上五点半。不用拉开厚重的窗帘,她也知道外面永远是黑乎乎一片。一年到头,这里有六个月的温度在零下。极北的纬度,使得每天的日照只有那么几个小时。她几乎记不起来冬天里的太阳该是什么样子。反正每天她出门的时候天是黑的,等回家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眯着眼睛,裹在一层层好不容易捂暖的被子里,就听见窗玻璃像得了重感冒一样,吱拉吱拉叫一阵,停一歇,再撕心裂肺地哭叫一阵。肯定是又起风了。

以前,连长江以北的地界也没去过的她,以为水上一层薄冰,瓦上一片白霜,那就是冬天。直到她被从北极来的风刮过,她才领教到什么是冷。

冰天雪地里风一起,她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抱树。逮到哪棵是哪棵,要能有面墙能猫一下也行。反正不能稀里糊涂让风给卷走了。自己明明把从家里带来的一箱子衣服几乎全都穿戴在身上了,可在风里就跟没穿一样,一点也挡不住。风吹到哪儿,哪儿疼。要是事后发现冻下来鼻子耳朵或一节脚趾头什么的,她一定不会觉得奇怪。她当时所有的情感理智全用来对抗那挡也挡不住的风。风从她的领子袖口,从她的皮肤毛孔,一直往里钻,一直钻到骨头的缝缝里。那风一刀一刀割着肉的疼,和她小时候被热粥烫伤手臂上整块皮往下掉时的痛,及其相似。可能是刺激过了度,脑子神经连冷热也分不清了。

听见风的叫声,虽然宿舍里开着暖气,她还是不由在被窝里缩了缩身子。从九月底下的第一场雪,再一场一场往上加厚,到现在根本没化开过。要从室内的温暖跨向室外的冰雪,其中四五十摄氏度的温差,想想也能让人发疯。

等将来,等挣够了钱,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睡觉。要和北极熊一样,守着暖暖的窝,睡它整整一个冬天。谁来,怎么敲门也不开。啥事,天塌下来也不管。不过,要是有滚烫的甜豆浆,就着包了油条的粢饭团,那还是可以半斜着身子在床外,等吞完了继续再睡的。

她一边做白日梦,一边半催半哄地把自己往冷冰冰的衣裤里塞。

今天不行,不能再睡了。日程排得很满。再晚要来不及了。

学校已经放寒假了,整栋宿舍里,几乎见不到人。但凡有家的芬兰人,遇到圣诞节,那是横穿北极圈也要回家团聚的。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外国学生无处可去。前天在电梯里,撞见从南非来的那个一头小卷卷,叫不出名字的黑女孩,用她听不太明白的英语和她比划着说,班上有学生愿意带她们一起去家里过节,问她去不去。

她是肯定不会去的,只能不好意思地摇头。要怎么跟人说呢?寒假不用上课,她就全指望着这几个星期挣钱呢。

这里的福利好是没错,学费,连同课本实验器材,都不用付钱。家庭收入低的外国学生,甚至可以申请到部分的住宿补助。但再补助,每月还得交三百欧元的住宿费,加上饭钱,交通费,还要买洗发水牙膏之类的,再怎么省,五百欧元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那可是国内一家人一个月的开销啊。

当初的那张机票,是父母多年的积蓄,外加向亲戚借来的钱。耳朵里刮进些不好听的,她就撂下狠话对家里说,“一共多少,记下来。等我赚了钱,连同利息一起还给你们。”

等下了飞机,看见机场商店里的一只小毛熊也要五十欧元,再摸摸被缝进内衣口袋的唯一那张从中国银行里兑换来的一百欧元,在家说狠话时的劲头就彻底没了。

以后花每分钱,她都习惯先把欧元换算成人民币。想想这些钱,要是在上海的小菜场,能买回多少东西来。那么一算的结果,她通常是什么也不敢买了。

芬兰的冬天,是花开不了,鸟叫不动,连太阳都晒不到的地方。所以这里蔬菜比国内的鲜花还娇贵,只有冷冻鸡比国内便宜。变着法,煎的,煮的,炒的,整只的,切片,切丝的,每天来来回回都是鸡。连外国人的烤鸡也学样做过了,就试过那么一次。公用厨房里的烤箱随便用,不算电费的。没想到鸡放在烤箱里,忘了时间。等消防车呼啸而来,在楼下灯光大做的时候,才想到惹祸的可能是自己。

这下算是一鸣惊人了,用这样的方式使大家都认识了宿舍楼里的这个中国女孩。

她那时的芬兰语和英语都不行,但眼睛里没说出来的话,一看就能懂。

说起芬兰语,当她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芬兰语朝她说话,只看见对方的喉结在脖子上划来划去,喉咙里咕叽咕叽往上泛痰却吐不出来的难受,她跟着一同着急。等反应过来,差点笑软瘫到地上去。

骂人无知的时候可以笑话人连26个字母都不会。可她就是真从芬兰语的字母开始学的。呆了两年的语言学校,还在教,“请问去邮局该怎么走?””你在哪里工作,电话号码多少?”

也难怪人家觉得这中国女孩除了吃,怎么啥也不会呀?那她说的话,他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她也听不懂,又能怎么办呢?电视看不明白,新闻听不完全,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国家的执政总理是谁,更搞不懂冰球又有哪些游戏规则,这怎么可以说是她的错呢?

有的时候,她真觉得自己是穿越了时空,不小心掉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怪物。这里看不见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见不到方方正正的中国字,连美国大片中的中国城里边挂着类似吉昌,鸿运招牌的南北杂货店也找不到。

家里问在国外的生活怎样?她连骗人的力气也没有。随便在学校里拍了两张照片寄回去。

今年刚考进的大学,听说教学主楼是几百年前哪个瑞典王公贵族的府邸改建的。凭良心说,真是气派得没话讲。隔几步,就是巨幅的风景油画。要不然就是没怎么穿衣服,比真人还大的石膏雕像。廊檐柱子上的石像全是表情各异的人头,估计有些典故,但从没打听过。

这些表面文章,除了拿来拍照,可以供父母在街坊邻里面前夸耀一下,她觉得这些和自己其实没多大关系。最要紧的,是把眼下的生活费给挣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刚来芬兰不久,她就在中介的帮助下找到一份工作。这里管中介叫猎头手,是靠找来做事的人头挣钱的。申请表格上问到特长一栏,她想了想,老老实实填了”无“。再说,以她当时的语言程度,像服务生,售货员这些上得台面的工作,肯定是轮不到她了。

剩下的工种,只有一个扫地。

问她去不去?

这是一个口袋里只剩下几十欧元的人,可以挑的吗?

就这样,上了几天的学习班,考出一张相当于中国营业执照许可的纸,她便开始了“扫地“的营生。扫地是笼统的说法,准确地说,是一篮子全包的清洁。地毯要吸尘,木头地板要上蜡,玻璃要擦,垃圾桶要倒,男女洗手间更是清洁中的重点。

由于是学生,白天里上着课,她的上班时间正是人家下了班以后。从傍晚五点开始,收工的时间说不准。规矩是什么时候完事,什么时候走人。

活是一家小型的清洁公司从商业,团体或私人那里接来的。客户不稳定,来打工的人也是更换频繁。当天有什么活,她就接什么活,从来不挑。大到几层楼的商厦,小到只有几张床位,收留爱滋病人的小诊所她都去干过。

正逢假期。这里有个很棒的规定:但凡遇到节假日,工人的薪水必须翻番。所以当别人想着过节去哪里旅行,或是团圆在家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正是她生意最忙,钱挣得最多的时候。捏着本快要翻烂的市内地图,从这个点,气喘心跳地赶去下个点,感觉像当红的歌星一样抢手。想到这一点,她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再努把力,说不定还能攒下点钱,赶在中国的春节前,寄回家去。

等公车的时候,她见到车站上的男女,人人用黑色的大衣,黑色的皮靴,皮帽把自己包裹成圆滚滚的结实。坚硬的冰雪透过鞋底传过来的冷,让人的脚不自觉地在冰面跳来跳去,以尽量减少和地面接触的时间。站在前排的,在风里吹了会儿,自然会往人群里缩回去。和纪录片里一列排开,滑稽可笑的企鹅,简直一模一样。

她被自己的幽默感染地抿嘴笑了笑。但这样的笑话是没法和别人分享的。听当地的同学说,这里长年严寒的天气,造就了芬兰人内敛阴郁的个性。

即使人们把头脸一并遮住,甚至连眼睛也几乎眯成缝了,她还是感到周围目光里渗出的冷。

做为这里少见的黄面孔,她一上了车,人群中会自然而然地左右分开让出一条道。好像她是全车唯一的SARS带菌者。公车上即使再挤,很少有人坐在她身边。有的话,不是耳朵里塞着耳机的有色人种,要么就是瞳孔放大,不知道刚灌了什么下去的瘾君子。

但只要自己不介意,日子一久,什么都会习惯的。比方说,她刚做这一行的时候,她的面子还薄。到底是从没离过家门,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戴着公司发的口罩和手套,低着头,背着身,只怕碰见学校里的熟人。后来日子长了,再也顾不上了。一是从来没见到熟人,二是也真没工夫去留意。从小做惯家务的她,做着清洁的手脚机械地运作,脑子里全是算术。这一小时过去了,可以买一加仑的奶,一打鸡蛋,外加一条长面包。这样一个礼拜基本上饿不着了。再下一个小时的工,可以买两只冻鸡,再奢侈点,想买几根进口的香蕉。便秘了好些天了,估计外面天冷,里面也跟着一起冻住了。不知道吃香蕉是否会有帮助。

现在要是有老师或同学从眼前经过,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会直起腰来,和他们若无其事地点头打招呼。有时她也在琢磨,到底是漫长的冬天把脸给冻僵了,还是真的脸皮越长越厚了。

放假前那几周,她又要开夜车准备期末考试,又要照常上班,真把她给累坏了。上了公共汽车,被暖气一蒸,屁股一挨着座,立马睡过去了。她也晓得自己睡得死,书包从来不放地上,而是小心地挂在胸前。

也不知前面发生什么情况,司机突然一个急转弯,沉重的书包被惯心力抡起来,竟然拽着她的脖子,把她拖带着给甩出去。当场一个牙啃地,结结实实摔在汽车中间的过道上。

人趴在地上,眼睛还迷糊着没反应过来,耳朵里传来的讥笑声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也不是一两个人,好像前后左右都是。虽然嘴巴鼻子疼得眼泪水都要掉下来了,但她强迫自己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散落地面的书本和文具后,站起来。昂着头,从奚落她的人群面前走过。没有搓一把脸,也没有整理头发。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就在刚才,又发生了一件,她只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事。

按照清洁公司提供的地址,她在郊外找到一间运输公司。

空旷无垠的雪地,被十八轮的大卡车压出几道黑楞楞的痕迹。顺着车胎印,她走到用原木搭出的一长溜平房前。远处是被砍去了枝叶的松木,笔直着老长,被整齐堆积成山的形状。领地的四周用铁丝网围着。纵然盖着雪,偶尔露出的几截生了锈的钢丝向外狰狞地翻滚伸张着,足以让人觉得不愉快。

应该是都下班了。她敲了门没人应,便用公司事先给她的钥匙打开了平房的门。扑面而来呛鼻的烟草味,使她不禁往后退了一小步。

这里可能几年,或者从来就没被打扫过。桌子上,文件架上,所有可以找得到的烟灰缸都被横七竖八的烟头塞得满得不能再满了。但更多的烟头,烟灰却被随处滞留在每个与人方便的角落。快被磨没了的地毯上,到处是被烟头烫出来的圆洞。东一滩西一滩的咖啡印,在原本印了花,现在却早褪了色的沙发,上了点新鲜的颜色。

她早习惯了。这里不是她的家,轮不到她去抱怨。天气预报说了,今天晚上会降温,好像是零下二十六度。她连叹气的时间也没有,得早点干完眼前这摊子活,早点回家。

她把储藏室里可以找得到的,所有可以用来清洁的化学试剂集中在一起。往空中,桌面,地面,到处狂喷乱洒一气,希望现代科技可以帮她把古旧的污垢至少给软化,溶解一些。

办公室还不是最难的。她走进男厕所后的本能是立刻掉头冲出去。

“不能回头。”难道忘了吗?这里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一切。

墙壁上,隔间的木板上用原珠笔,喷漆,和其它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某种液体写的一些下流的字句,她擦得掉的就擦,擦不掉的,只能装没看见。

小便池里的白瓷砖早被侵蚀成刺目的黄色。试过化学试剂,硬如钢丝的塑料刷后,她发现最好用的还是戴着手套的指甲。工作一天下来,到这会儿,再站不动了。她于是跪在地面上,用手指甲一毫米一毫米地抠着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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