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蜃楼城之夏
这一日,是几年来蜃楼城最热闹的一天。早有探兵快船如梭,赶回蜃楼城将神帝使者莅临的消息传遍全城。
五万城民万人空巷,都涌到城门港口,争相一睹神帝使者与断浪刀科汗淮的风采。群雄刚从港口登陆,便听到礼炮轰鸣,黑压压的人群站在海岛、城楼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群雄激动,振臂高呼。拓拔野心中更是如海潮澎湃,周身热血沸腾,连日来的艰辛困苦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除了城主乔羽重伤无法出门之外,蜃楼城几乎所有的长老、将领尽皆赶到港口迎接,个个看起来都是雄姿英发的当世人杰,豪爽洒落,众游侠不禁大为心折。
蜃楼城众将听宋奕之引见拓拔野,纷纷拜倒。拓拔野虽知他们乃是因自己神帝使者的身份,感激圣恩,方才行此大礼,但心中难免惴惴,颇为不好意思,连忙一一扶起。
众人自报姓名,蜃楼城群雄听得科汗淮大名时,更是耸然动容,喜形于色,无不恭敬行礼。双方中有些乃是相识多年的故人,此次重逢,更是欢喜不尽。
人头耸动,姓名繁杂,一时间拓拔野也记不住许多名字,倒是一个红胡子大汉长相雄奇、名字有趣,叫做烈九,一下便记住了。
拓拔野笑道:“这名字当真有趣。烈酒,烈酒。倘若与人打架,无须动手,只需呵上一口气,就能将他熏得醉倒。”
众人大笑,心想:“这神帝使者少年心性,果然如段大哥所说的那般可亲。”心下对他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烈九哈哈大笑,他说起话来有些口吃,张大了嘴,发不出声,眨巴了半晌眼睛才挤出一句话道:“醉倒了他,他还……还……还得给我酒……酒钱呢!”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蜃楼城群雄拥簇着拓拔野、科汗淮等人朝城里走去,人潮退让,欢声雷动。
拓拔野耳边不断听到有人议论道:“这便是神帝使者么?果然年轻得很。”“啧啧,年纪轻轻,又长得这般俊俏,难怪连水妖龙女也对他这般着迷啦……”他赫然竟已成为蜃楼城的传奇英雄,连绯闻八卦也跟着不胫而走。
拓拔野从未受过如此关注,心中自不免有些得意,朝着人群微笑挥手,神采飞扬,瞧在众人眼里,更觉魅力平增,不由又是一阵骚动。
放眼望去,不少年轻美貌的姑娘挤在人群里,朝他秋波频传,笑靥如花,拓拔野心中怦怦一阵急跳。
纤纤撇了撇嘴,冷笑道:“瞧你得意得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得啦。哼,见了美貌姑娘,便将你的那位眼泪袋子姐姐全抛到脑后了么?”
拓拔野一愣,这小姑娘牙尖嘴利,自己辩她不过,这次又被她噎了个正着,只好装做没听见,笑了笑,去拉她的手腕。纤纤一甩手,想要挣脱开来,但被他指掌紧握,脸颊烧烫,突然气力全无。
拓拔野虽然不过十五岁,但自小流浪,成熟颇早,兼之误服十四颗神农丹,骨骼肌肉都膨胀变化,倒似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与纤纤走在一起,宛如一对璧玉兄妹,也不知羡杀了多少蜃楼城的父母。
蜃楼城依岛筑城,城墙极为雄伟,昂首望去,桀然天半。楼台琼宇更是鬼斧神工,瑰丽万端,瞧得众人目不暇接。
一路上,宋奕之指点建筑,给众人解说诸多旧事典故,大长见识。拓拔野听得津津有味,事事新鲜。
这蜃楼城原是三百多年前,木族青帝采东海珊瑚、龙宫水晶与昆仑白玉筑成,原为木族祭天之圣地。后因木族南迁,这蜃楼城便逐渐成为木族在东海上的要塞。
城墙堡垒乃是由三百年前第一巧匠君素光设计,坚固雄伟,有东海第一城之称。同时又极为典雅瑰丽,一砖一瓦尽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城中极为干净整洁,街道全由鹅卵石与海底细砂铺成,两侧遍植丈余高的东海珊瑚树与大荒各地的奇花异草。民居错落有致,尽是白玉与青柚木等海底奇木所建,镶嵌水晶窗户,风格变化多端,或为亭台流檐,或为圆瓦庭院,虽然相差迥异,看起来倒也颇为和谐。
原来这三十多年来,众多游侠归集蜃楼城,其中颇多能工巧匠,是以楼房式样翻新出奇,乔羽又素来宽容自由,海纳百川,城中建筑更加风格多样,方圆十里的岛城竟成了大荒各族所有建筑的微缩与集合地。
一路走来,更是令群雄大开眼界。绿海环绕着红树,蓝天映衬着白楼,玲珑剔透的水晶窗在阳光下闪烁着眩目的光芒。
众人随着他们浩浩荡荡地走在后面,满城尽是夹道欢迎的百姓,他们服装各异,五彩缤纷,丝毫不受当时族规限制,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如此走马观花走了半晌,来到城东的“集贤苑”,这里是蜃楼城接待贵宾之处,也是昔年水族圣女及青帝祭天时的下榻之所。
集贤苑坐落在城东巨岩之上,巨石悬空,朝东海探出数十丈。苑中楼台全部由水晶与沉香木建成,犹如一座座透明的四方盒子,玲珑剔透,异香扑鼻。
宋奕之等人安顿好众游侠之后,方才告退。群雄连日奔波,到达目的地,心情一旦放松,那困乏之意立时又涌将上来。当下各回房间,吃了些海鲜蔬果,沐浴休息。
拓拔野的房间恰好对着南面大海,打开水晶窗,阳光绚烂,凉风送爽,下面是一片艳红的珊瑚林,火焰般燃烧到海边。金黄色的沙滩迤俪环绕,碧浪一波波地涌上来。
拓拔野凭窗眺望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得沐浴休息。躺在床上,心中兴奋,翻来覆去,脑中尽是这几日发生的奇事,又看了一会儿泪珠坠与那白衣女子的玛瑙香炉,才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宋奕之等人已在集贤苑等候,请拓拔野与科汗淮前往碧木楼会见乔羽。
一路上,不少人认出神帝使者与断浪刀,纷纷行礼。过不多时,到了一座古朴的青藤木楼房前,想来便是乔城主府邸,看起来颇为普通,甚至远不如一些民宅富丽堂皇。
大门口两个卫兵见是宋奕之,连忙将大门打开,进屋通报。片刻后便有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大步走出,拜倒道:“家父受伤,行动不便。蚩尤代父接迎神帝使者大驾。”
拓拔野连称不敢,将他扶起。那少年抬头瞧见拓拔野,轻轻“咦”了一声,似是对他如此年轻颇为惊讶。两人年纪相仿,身高虽是拓拔野高了些许,但体型却不如他强健。
蚩尤古铜色皮肤,肌肉结实,眉目英挺,脸上尽是尽是桀骜不驯的神色,虽然恭敬行礼,但依旧不卑不亢,傲气凌云。
拓拔野笑道:“我和你差不多大,你叫我拓拔便是。”蚩尤道:“不敢。”神色却放松了许多。
转头瞧见白发飘飘、青衣鼓舞的科汗淮,蚩尤脸上顿时露出狂喜敬佩的神色,行礼道:“这位想来就是断浪刀科大侠了?蚩尤慕名已久,今日始得拜见,三生有幸。”
科汗淮微微一笑,道:“果然虎父无犬子。贤侄年纪轻轻,便有大家风范,难得。”
众人边说边往里走。里院更为朴素,四院环合,庭中种了几株梧桐,蝉声密集。
众人随着蚩尤掀开布帘,进了主房。
房中颇为宽阔,阳光透过水晶窗照射进来,一个中年汉子斜躺在床上,形容憔悴,一双虎目仍是光芒闪闪。
他起身微笑道:“神帝使者与科兄为敝地干冒奇险,生死相助,满城百姓无不感铭于心。在下不能远迎,真是失礼之至。”
科汗淮摆手道:“乔城主孤身独斗蓝翼海龙兽,为民除害,负伤在身,再出此言,可要让科某汗颜啦。”
众人齐笑。拓拔野见乔羽受伤如此之重,兵临城下,犹自如此乐观淡定,大为心折。乔羽目光炯炯望着他,叹道:“英雄自古出少年。段狂的赞誉果真一点也不假。”
拓拔野脸上一红,笑道:“段大哥过誉了。其实真正的英雄豪杰是这四面八方赶来的游侠。明知前途凶险,依旧一往无前。那才是真正的难得。”
乔羽点头微笑,道:“年轻人如此谦恭,更是难得。不知神帝他老人家还好么?”
拓拔野心中诧异,心想难道段大哥竟没将此事告诉他么?突然明白,段聿铠必是担忧这消息影响城中士气,且血书与神木令还在他身上,下落不明,公布此事不到时机。想不到他瞧起来粗豪,却也颇为心细。
但眼下他已经来到蜃楼城,此事无须再隐瞒,当下肃容道:“实不相瞒,七日前神帝已经在南际山上羽化登仙了。”众人大惊失色,齐齐惊呼,便连科汗淮也陡吃一惊。
拓拔野朝科汗淮苦笑道:“科大侠,昨日凶险,我怕影响士气,所以才不得已说谎。”
科汗淮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对。”乔羽怅然若失,半晌方叹道:“是吗?这……这可真是大荒百姓的损失。”
拓拔野从怀中取出神帝血书与神木令,交给乔羽道:“神帝临终遗命,托我带令牌与血书到此,令水族立即退兵。”乔羽展开血书,才看得片刻,热泪便滚滚而下。
乔羽折起血书,道:“此事关系重大,暂时不能让外人知道神帝驾崩。需得让水族退兵、签定和约之后,再昭告天下。”众人点头称是。
神帝驾崩的消息若是传到大荒,天下不知又要生出什么波澜来。众人心中都隐隐有些不祥之感。群雄又聊了一阵,乔羽体力不支,脸色越转难看,豆大的汗珠淌了一身。
科汗淮知道他身受重伤,勉力支撑了许久,微弱的真气已经散开,当下拍拍拓拔野的肩膀,起身告辞。
乔羽笑道:“蜃楼城百姓今夜要宴请各位。奕之、蚩尤,你们带着诸位贵宾到海滩上赴宴吧。”
宋奕之与蚩尤躬身领命,带着两人退了出去。
众人来到西面珊瑚海滩时,夕阳已被对岸天壁山吞没,淡蓝的夜空中星辰隐隐,凉风习习。
沙滩上人头涌动,一堆堆的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张张笑脸。纤纤远远瞧见他们,便一路奔了过来,一只手拉住科汗淮,一只手拉住拓拔野,朝里走去。
沙滩上欢声笑语,人们围坐篝火烧烤牛羊、海鲜,喝着自酿的美酒。年轻的游侠们与姑娘围着篝火,跳着舞蹈,五弦琴的欢快旋律响彻沙滩。
拓拔野一边为众人烤炙拿手的焦骨鱼,一边与周围游侠谈笑。
突听轰声巨响,众人掉头望去,岛心山丘有人燃放烟火,一道道绚丽的烟花划破夜空,漫天绽放。沙滩上响起沸腾的欢呼声。
爆声连响,深蓝的夜空瞬间开满了层层叠叠的烟花,一朵朵五彩缤纷,变幻多端。
声声海浪,徐徐夜风,拓拔野手中端着烤鱼,一转头瞧见纤纤正笑吟吟地望着他,秋波迷离,在篝火的照映下,跳动着火焰的光泽。
那眼神这般熟悉,又这般动人。让他想起了谁,又忘记了谁。他心中突然怦怦乱跳,一阵迷茫,手指一松,烤鱼掉在了沙滩上。
蜃楼城的夏天,就在这漫天烟花中悄悄来临。
翌日凌晨,宋奕之、科汗淮率领三百名精兵携血书与神木令,直奔朝阳谷围兵的大本营,出乎意料之外,前日还旌旗林立、帐篷密布的朝阳谷三军,今日竟已空空荡荡,人影全无。只有灶坑炭木依旧星罗棋布。
宋奕之领军朝南疾驶,沿途经过七个朝阳谷营地,无一不是如此。想来定是水妖眼见狙击科汗淮、拓拔野不成,知道大势已去,索性悄然偃旗息鼓,连夜拔寨撤退。
蜃楼城军民听得水妖撤兵,无不欢欣鼓舞,又大大热闹了一番。乔羽仍有所疑虑,又陆续派遣九路探兵,侦骑四出。终于确定所有水妖围兵昨夜已全部撤回水族境内。
傍晚时所有探兵全部返回蜃楼城,段聿铠也率领数千精兵赶回城中。
段聿铠刚登上港口,便有人报神帝使者已安全到达,白龙鹿虽未听见拓拔野的名字,却似乎已闻着他的气息,欢声长嘶,昂首踢蹄,险些将段狂人抛将下去,然后猛地撒开四蹄,欢鸣着朝城里狂奔。
众人见段狂人在一匹似龙似鹿的灵兽上颠簸乱舞,大呼小叫,无不好笑。
拓拔野正与群雄在集贤院中吃饭,忽听得外面远远传来欢嘶之声,大喜过望,跳将起来,朝门外奔去。
刚到院中,白影一闪,狂风卷来,已被某物扑倒在地,一条湿哒哒的舌头随之舔将上来,将他从头到颈,彻底扫上一遍,温热的鼻息喷得他瘙痒难当。
拓拔野哈哈大笑,双臂将它搂住,道:“鹿兄,可想死我啦!”那白龙鹿嘶鸣不已,似是在说:“我也想死你啦。”
突听有人气喘吁吁地笑道:“这个畜生,闻见你的气味,就发了狂似的乱奔,将我跌得一身泥。”抬头望去,一个大汉浑身泥土,笑呵呵地站在门口,正是多日不见的段聿铠。
拓拔野大喜,两人曾患难与共,此番重逢,更为亲热。苑中群雄闻得声音,纷纷出来,互相介绍,俱极欢喜。
纤纤瞧见那白龙鹿,颇为喜爱,上前抚摩它的头,笑道:“拓拔大哥,它是你的朋友么?长得可真奇怪。”
拓拔野笑道:“正是,不过它可傲慢得很,不睬别人。”岂料那白龙鹿似是对纤纤颇为驯服,眯了眼任她抚摩,低嘶不已。拓拔野大为讶异,纤纤则大感得意,格格笑个不停。
当夜,蜃楼城再次全城欢宴,乔羽也勉力出场,与拓拔野、科汗淮等赶来援助的群雄敬了数十杯酒,这才告退。
此后十余日,蜃楼城依旧侦骑四出,始终未见水族有何异动。
乔羽又派遣五路使者,将神帝圣谕分别送至五族都城,递交长老会,一场战祸就此出人意料地消弭于无形。举城上下,对拓拔野、科汗淮等人都极为感激。
和平既定,自第三日起,便有游侠陆续告别而去。
拓拔野与科汗淮也欲告辞,却被乔羽等蜃楼城军民苦苦挽留,几次人已到了码头,又被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