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红楼
秦苍是被噩梦叫醒的,最近本已不大做噩梦了。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下人告诉她,小王爷一行已经离开了——天还没亮时就出发了,吩咐了其他人不去叫醒秦苍。
这是种什么感觉呢?也算不上是难过,秦苍想,。像陆霆说的,自己心里更多是把陆歇当作救命稻草和银粮票吧。现在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应该也只是对自己前路未卜的一种焦虑。这样想,心中安慰些。
收拾好自己,带上并不多的行李,坐在前厅的高凳上。秦苍俨然一个懂事的小童,安静等待着外出当日却还没有准备妥帖的爹娘。一会儿,“爹”就来了。
大年初一阳光甚好,夕诏依旧一身白衣,可今日佩的是镶了金边的紫玉念珠,和着胸前紫宝石的佩带,昂首阔步就进了璃王府。僧人生得身姿挺拔,边走边和迎面而来的下人微笑颔首。俨然一个慈悲悯善、修身养性的得道高僧模样。秦苍想这人一会儿最好也不与自己说话,就这么颔首微笑,愉快地度过新年第一天。
世间事,十有八九不顺意。
“小苍儿,听说小将军抛下你走了啊?哎呀,是多不想见你,一大早上就离开了,招呼也不打,留我们小苍儿黯然神伤。”说着还做出要擦眼泪的样子。
秦苍双手向后一撑,跳下地。两人相对而立,阳光穿过这个雪塑的人照在秦苍脸上,秦苍眯眯眼睛,把小包袱往肩上一扛:“怎么着师父?现在回去种花啊?”
“小娃娃故作坚强的样子,看得小僧好是心伤啊。情绪不得释放,会气血淤结的。”
“……”
“你放心,小僧我此生立志于救苦救难、普渡众生脱离苦海,怎么忍心眼看思凡的小苍儿走上绝路?”白衣谪仙罢露出标志的狐狸笑:“一切自有办法。一会儿咱们去个蓬莱之所,日精月华聚集于此,一周三次,保你无忧……诶,别不理我啊,你去哪……”
要不是这秃头长得好看(主要是打不过),真想一走了之。
夕诏当真是红楼的常客,且看得出十分受欢迎,驾轻就熟从大堂入了灿锦间。若说街上遇到有大姑娘、小媳妇偷偷瞄着夕诏绝世容颜偷偷议论、偷偷笑,还算比较含蓄,可到了这嬉笑之所在,表达起来就奔放太多了:朝两人仍花球、手绢的;捂着胸口二话不说就突然倒在夕诏怀里央求医治的;握一把纸扇当武器打过来,将僧人逼得背倚桌面只得笑着讨饶的……不少个觉得肉嘟嘟的小秦苍甚是可爱,一下抱起来:你捏一下脸,我摸一下手,还有好几个亲了秦苍一脸红胭脂。就如同没有人惊讶于和尚怎来此烟花之地一般,也没有人问夕诏这白嫩嫩的小童是谁家的。仿佛不论多不可思议,只要发生在夕诏身上,这里的人就可以视而不见。
秦苍摇头想,肯定是习以为常了吧。
这栋建筑对秦苍来说也像是凭空蹦出来的。虽也在西街,可昨日陆歇领着自己算是把这条街逛遍了也不曾见过这红楼啊。红楼是个很大、很气派的建筑,飞檐斗拱下是几人高的巨大的浮雕门,门顶横梁处向前延伸,形成多个立体透光的手臂,手臂上依次挂着火红的灯笼,从高到低,如玉人招手,日夜通明。经浮雕门直行,见一硕大的玉凤刺绣屏风,针线入神,栩栩如生。再要入内,过屏风后需入一长廊。长廊低矮,仅一人多高;昏暗,即使是白日,也不见光。长廊里唯一的光,来自嵌在顶部的夜明矿石,矿石眼睛般大小,眨呀眨,勾人魂。客人在骤然缩小的空间里瞬间压抑住从前的嬉闹,铆足了精神,像是好戏开场前的屏息,仿佛这幽深的隧道将要带自己通往奈何到达彼岸。“彼岸”并不叫人失望,出长廊入楼内。楼内呈回字,有四层,修缮得极尽奢侈。第一层有一个巨大的戏台和分散于前的桌席,二三层为隔间,隔间一侧临街一侧面楼内。楼内那侧,都在戏台方向设有飞望台,望台方便客人观看。第四层用厚重的暗红色帷幔和浅红色的纱幔重叠遮挡着,似乎没有人能上去,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此时还是午时,可红楼里已十分热闹。台下嬉笑怒骂、掌声连连,台上艺姬舞姿灵动曼妙,乐声悠扬。样貌、身姿自更不必说——就连穿梭在楼中端茶递水的小丫鬟,相貌气度都是百里挑一,放在街上该以为是哪家的大小姐。
“若是到了晚些时候,那舞姬真是各个仙女下凡。”
秦苍刚被某个“姐姐”放下来,被亲得有些呼吸困难,根本没工夫听夕诏侃侃而谈。好容易站起来,扶着内侧围栏,才仔细看看整个室内的样子。灿锦这一间很大,靠舞台左侧,自己所在飞台可以清晰观到舞台中央。身后是方便观览的桌椅,桌上各种糕点、小菜做得极好看,当季与不当季的水果透着香气、沾着水珠。再往后是一个大屏风,刺绣繁复精美,把里间隔得严严实实。里间极宽敞,花卉都是珍品,摆件字画看上去也样样价值连城,但摆放却又显得随意,像是并不以为然,看来背后资力雄厚。左侧是八仙桌和并不规整的檀木做的茶桌,上头放置着茶具,右侧是一个巨型软榻,软榻上围着轻薄的帷幔,榻上放置了一个长几,几上一个玉壶,两个玉杯。屋中有些许清雅的植物香,不细闻,发觉不了。总的来说这整栋楼布置和修缮得很“乱”——既“雅”又“俗”,可却又偏偏因此给这风月所添了种微妙的情趣。
秦苍看夕诏已经走到里间自顾自斟起酒来,也就跟过来。小丫鬟已经出去,此间只剩下二人。
“师父,我重新想了想,其实我只想学学种花。”
“晚了。”夕诏眯着眼睛仿佛还在回味喉中酒香:“小苍儿,我问你,红楼里有多少人?”
“啊?现在。”
“现在。”夕诏开始倒第二杯酒,不急着喝,把玩着玉杯,看秦苍惊讶地望着自己,又道:“那换一个,这红楼有几张桌子?好好想想。”
“桌子?大厅里有16张吧?2楼、3楼若都是这个布局,每层10个隔间,每间2张桌子,那就是50多张?”
“嗯,”夕诏沉吟:“不是这块料。”
秦苍懒得回嘴,莫非有人能走一遍就记清明么?
“再换一个。最后出去的小丫鬟,鞋是什么颜色?”
“藕荷色。”
“确定?”
“确定。因为很特殊。这里的丫鬟们都穿着鹅黄的裙和翠色的鞋,应该是红楼统一的,但她不是。她鞋上花纹也不同:左脚是朵莲花骨朵,右脚是盛放的莲,很好看。”
“还有吗?”
“还有?”秦苍不想被和尚看低了:“近几日并无雨,可她鞋上沾着泥泞;我看她眼眶凹陷,精神也明显比别的小姐姐差一截。”
“小苍儿真棒!”夕诏并不放下玉盏:“刚刚那个可不是普通的小丫鬟,而且今天这里该不只一个她这样一夜未眠的小杀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