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假意
崔荻被从巡防营调到了兵部。这倒无甚惊奇的,他是恩荫授官,皇帝原本就只想让他到底层历练,再寻个机会把他调回朝廷中枢。如今日子差不多了,着了个由头便给他升了职。兵部虽不用日晒雨淋,但公务十分繁琐。他初来乍到,一切都还不熟悉,又不比巡防营还有几个统领轮值,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日日都忙到天黑了才得回去。
好容易这日案牍最少,崔荻傍晚就能得下衙回府。
快到府门口时,崔荻瞧见陆止萧站在青石台阶下。他本欲直接从陆止萧身边略过,可到了他面前,见他神色有些怅然,顿时软了下来,道:“天这样冷,站在这里做什么?”
陆止萧道:“我才回来,想着等一等或许能遇上你。”
崔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僵硬地“哦”了一声。
这些日子他总恨不得揪着陆止萧的衣领就是一拳挥上去,质问他为什么明知自己喜欢柳撷枝还要横插一脚。可他们两人相爱本就与他无关,他又什么立场去指责陆止萧。他虽这么劝说自己,可又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原谅陆止萧。他怕一时控制不住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干脆回避他,就像回避柳撷枝一样。
他们傻站在门口,气氛有些古怪,他又尴尬地问了一句:“用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
崔荻道:“那就一起吧。”
陆止萧一路看着崔荻的眼色,终于在迈进门槛的那一刻将积攒了很久的话一吐为快:“崔兄,我把你当做亲兄长,绝不会做出故意伤害你的事情。此事你且听我给你解释……”
崔荻也憋了一肚子的话,陆止萧既然主动提起,他亦将佩剑往桌上重重一搁道:“你说,我听着。”
“自从周孟二人的事情了结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陆止萧面无表情道,好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这句话算不上解释,却胜似一切解释。崔荻微微一怔,像是火药放在毒辣的日头下烤着,马上就要燃了。他终按捺不住,爆发出来:“你竟然只是在利用她!”
陆止萧却说:“若只是为了利用,我倒不必如此费心了。”
见崔荻眼中有些迷茫,他解释道:“那日你说你有了心仪的女子,我是真心为你高兴。你让我乔装打扮替你掌眼,我也都应允了。却不想你看上的是个风尘女子……都说你少年老成,可在这些事情上,我唯恐你心思单纯被人欺骗。想着她虽表面上清高,可背地里没准玩着欲擒故纵的把戏,你一定招架不住……”他刚开始还有些激动,可说着说着竟有一种无力的倦怠扯得他打不起精神,他尽力使自己平和一些,又继续说道:“我不信她的人品,亦忧心她贪恋你的权势富贵,便有意接近她,想看看她对你打的什么主意。后来……
“后来我有意向她示好,她对我也有一些好感……我便趁此机会让她拒绝你的心意,好让你彻底死心。即使她反悔了,我想你也不会再愿意……”
他似乎说不下去了,有意回避些细节,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崔兄,她往后不会再与你有瓜葛了。你听我一句劝,就按郡主娘娘和崔伯父的意思,娶一个身家清白的姑娘,至少能举案齐眉,不惹出太大风波。”
风一阵阵地刮过,掩盖住了起伏的呼吸声。崔荻觉得脸都被吹僵了,五官拧作一团,一点正常的表情也做不出来。
正好有小厮进来奉茶,见是他们二人,倒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着把茶水递到崔荻跟前。
“怎么只有一杯?”崔荻责备。
小厮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又好像说不清楚,只把手朝着屏风一指。
这间房是崔宅的会客室,墙角摆了一道长长千里江山镂空雕花紫檀木屏风。因隔得太远,两人又只顾着说话,一直没有留意。此刻看过去,才从镂空处斑驳的碎片里拼凑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崔荻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得寒意彻骨,不安与惶然一丝丝翻腾上来,像江水涨潮,腾跃的浪花毫不留情地扇在他的脸上,又似乎有残存的水滴一点点渗透到毛孔,浑身像被冻住了一样定在原地。
陆止萧亦是目瞪口呆,恍惚中走了过去。只见柳撷枝吃力地扶着墙,朱红的指甲将墙漆扣得剥落下来。她脸色煞白,像枝头挂着的细小白色花瓣,摇摇欲坠。
陆止萧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却只有微笑,像惨淡的烟霞,袅袅盘旋。
他看着她,竟觉得她像是得了失魂症一样,笑得这般诡异。
崔荻最先醒过神来,上前一把搀住柳撷枝,可同样说不出话来。他先前千般怨她恨她,此刻都发泄不出来了。只希望她不要想不开,走了极端。
撷枝缓缓站定,轻轻推开崔荻的手,对陆止萧说:“原来竟是这样。”
陆止萧道:“你知道了也好,也免得我多作解释。”
她眼神凄迷,发呆一样看着前方,像是在看陆止萧,又像是看门外的风景。良久,她侧过身去对崔荻说:“他说得对,我是活该给人瞧不起的。”
崔荻道:“柳姑娘,我……”
他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惘然,只叫了郑九生来:“送柳姑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