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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0章 人间不太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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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但也不会特别乱。

可这一路走来,光是拦路打劫的强盗恶匪,就已经前前后后统共遇见了四次,规模最大的一次,足有几十号人,是一伙马匪流寇,属于那种走到哪里抢到哪里的类型,而另外三次,就有些可笑了,不仅人数极少,往往只有三四个,最多六七个,并且修为境界根本上不了台面,就连“凡人”二字的帽子都没来得及摘掉,就跑出来拦路打劫,做这无本买卖。

说白了,就是统共三拨刚刚入行的新人,就连露面方式也很相仿,忽然就从道路两边蹿了出来,手里拿着世俗凡物的刀剑,还打扮成衣着破烂又邋遢的模样,故作凶狠,张嘴便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应该是从某些小说画本当中瞧来的,觉得应景,或是真以为山贼恶匪就该说过这些才是山贼恶匪,便给拿了过来。

最为可笑的,是第二波人当中为首的年轻男子,不仅故意带了只眼罩,并且一边说着这些小说画本当中学来的口头话语,一边胡乱挥舞手中钢刀,接连摆出一个又一个乱七八糟的使刀架子,看得卫熵摇头不已,但对方毕竟还是年轻人,看似也就只有十六七模样,所以卫熵并未出手,想着或许可以将这一拨刚刚入行的山贼劝回去,浪子回头金不换嘛。没曾想,一番好言相劝之后,竟被对方当成了软柿子,举刀便砍。

使刀架子虽然不堪入目,可这少年心肠,却是端的狠毒。

于是卫熵便将这一拨人全给杀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不过宁十一当时明显有话想说,却还没能来得及出口,卫熵就已经长剑入鞘,眼见于此,宁十一只得咽下了嘴边的话语,之后一路,便始终闷不吭声,似乎心怀芥蒂。

卫熵虽然几次想要开口劝慰一下,与这洞明麟女讲一讲行走江湖的道理,可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秋气肃杀。

这一天,在南城北域的西北方向的某个小镇外面,一条可以容得数辆马车并行的官道大路上,秋风怒号,黄土飞扬,缓缓走来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高的那人,便是往往一身黑衣的宁十一,手中提着柳叶刀,只是之前身上那般沉重的伤势,还未好得利索,脸上便难免能够瞧出一些病态的苍白。

矮的那人,自是留着八字胡的老人卫熵,一身风尘仆仆,眼神总会给人以阴鸷之感,好似盯上一块腐肉的秃鹫那般。当然这也是卫熵行走江湖之后积攒下来的经验,毕竟行走江湖,无论是做梦都想大发横财的野修散修,还是拦路打劫的山贼流寇,往往都会专挑软柿子捏,所以那种一眼看去就是好欺负的,往往时常被人盯上,宁十一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神色萎靡,满脸病容,所以之前路上遭遇到的几拨恶匪,其实全部都是因为宁十一才会忽然现身。

倘若没有老人卫熵跟在一旁,这一路走来,遭遇到的山贼恶匪,只会更多。

仅以卫熵心里知道的,就至少还有三拨人,只是因为慑于他那看似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阴狠眼神、血腥气势,这才没敢轻举妄动,任由他们二人就此离去。

回想起这一路走来的经历,映射出的种种江湖道理,许多浮在水面上的,许多沉在水底下的,总是会让老人忍不住叹气。

这世道,已经越来越乱了,也越来越坏了。

进入小镇之后,许是天色已晚的关系,所以街道上空旷无人,偶有一些垂头丧气的身影,也都是所在墙角屋檐下,最多抬起头来瞧一瞧途经此间的两人,瞧见他们身上除了刀剑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就重新低下头去,唉声叹气。

宁十一与卫熵两人已经大抵知晓此间情况,去了小镇北部的一家老旧客栈。

客栈里面空空荡荡,除去掌柜与伙计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人。

卫熵暗自狐疑,进门之后便抽了抽鼻子,隐约嗅到一股腥甜味道,却也并未多说什么,与宁十一随便找了个位置落座。

一路走来,具体情况两人其实已经相当了解,说到底,就是一场波及甚广的旱灾,所以之前街道上面见到的情形,两人已经见过许多次,但也好在旱灾不是特别严重,至少之前途经的几座村镇,只是少粮,而非无粮,虽然吃不饱,可总能活下去。

所以方才落座,卫熵顺手抹了一把因为汗水混了黄土灰尘,便有些黏糊糊的脖颈之后,就与店家问道,有没有什么可以消暑的东西。却被告知,如今就连吃饭都难了,哪还有些消暑的东西,再一番细问,才知小镇这边的旱灾尤为严重,近三年来,不知怎的,统共也没下过几场雨,还都是刚刚湿了点儿地皮,就立刻没了雨水的踪影,再到今年,尤为严重,以至于就连小镇东边用来灌溉田地的某条小河,都已经变成了溪水潺潺的模样,再到今天,更是完全干涸,只剩河底淤泥晒干之后龟裂翻翘,所以收成寥寥,而如今的客栈之所以还会开门营业,也就只是为了赚些房钱,可若有人想要吃喝,极难。

说起这些的时候,客栈伙计总会时不时地骂上两句,再到后来,更是直接骂了一句贼老天。

然后客栈掌柜就一拍桌子,大声呵斥了一句,又连忙转身双手合十,念念叨叨为那年轻莽撞的伙计诚恳告饶。只是后者显然不太领情,冷哼一声,将抹布一甩,挂在肩上,干脆一屁股坐在卫熵对面的位置,一只脚踩着长凳一边,扭过脸去,满脸不忿。

卫熵与宁十一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只得放弃吃喝的打算,付了些房钱便去屋里。

不久之后,卫熵这边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正是方才那位客栈伙计,一脸神神秘秘的模样,拎了一壶凉水上来,卫熵刚刚开门,就立刻紧张兮兮地挥了挥手,从卫熵旁边钻进屋里,回头见到老人还在发愣,立刻神色一急,压低了嗓音让他赶紧关上房门。

卫熵不动声色,依言行事。

之后便与伙计问起了原由,这才知晓,如今镇上的居民,其实打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打井找水,也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这边地下确少暗流,整个镇上,迄今为止已经打了上百口井,却也只有两口深井出了些水,都在小镇最南边的有钱人家院子里,虽然味道有些奇怪,可是人总要喝水的,所以镇子上但凡想要喝水的,都得跑去那边高价购买才可以。

说到这里,那伙计便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水壶,洋洋得意解释道,其实他们这间客栈的后院,也有一口深井出了水,量不多,不好喝,而且有点儿浑,总是带着股怪味儿。可即便如此,也没敢轻易宣扬出去,毕竟南边两家有水的,那是有钱人家,院子里到处都是膀大腰圆的护院,一把子力气都能扛得动石磨,刷得了石锁,当然能够护住水井不被镇上百姓抢夺占有,可他们这间客栈里,也就只有他与掌柜的两人,一老一小,全都精瘦,真要被人知晓后院深井出了水,不被人给活活踩死,才是怪事儿。

闻言之后,卫熵了然点头。

是这么个理儿,不觉得意外。

后又问道:

“既然不想后院的水井暴露出去,你又为何给我送水,还说这些?”

那确是精瘦的客栈伙计便笑道:

“客官您与隔壁那姑娘,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匆匆赶路恰好途经咱们这里,最多就是住上一宿,明儿个就得走,犯不着与人说这说那,既然如此,那知不知道也就没什么紧要了。”

卫熵摇头笑道:

“是与掌柜赌气才对吧?”

客栈伙计神情一滞,赧笑一声,不得已只得应了一声,随后又忽的满脸严肃道:

“客官,小人这趟给你送水喝,自是在与掌柜的赌气,可心里也是实打实地在为客官着想。小人说些不好听的,您老这么一大把的年纪了,渴着饿着不是事儿,小人看着也难受,这才给您送水喝,但客官您可千万不能将这事儿给说出去,否则一旦被人知道咱们客栈后院有井出了水,对您而言,就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小事,可对小人和掌柜的而言,哪怕不死也得掉层皮了。”

说到这里,客栈伙计便连连摇头。

“客官您是不知道,镇子上的人一旦渴得厉害了,都是什么模样,也不说别处,就南边那两个大户人家的院子里面,已经死了一大帮人了,都是因为家里实在没钱就想翻墙进去偷水喝的,还真给他们弄死了几个护院。客官您可没见啊,那些护院,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模样,那么沉的石碾子,扛起来就跑,这都被人弄死了,你说那些渴急了的,得多吓人?”

卫熵点点头,唏嘘叹道: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

刚刚说完,外面就忽然传来老掌柜的声音,在叫这位客栈伙计。

闻得这般,那伙计匆匆忙忙起身,最后与卫熵嘱咐一遍,让他千万不能将那水井的事情说出去,又让卫熵如果想给隔壁的姑娘分一些水,千万躲着点儿掌柜,别被看到,否则他就又该挨骂了。

说完之后,外面再次传来老掌柜的声音,客栈伙计伸长脖子听了听动静,便不再多言,没敢走门,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紧随其后,下面就传来噗通一声,卫熵走上前去,正瞧见客栈伙计从地上爬起身来,嘴里骂骂咧咧,随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就赶忙应了一声,去找老掌柜。

卫熵眯起眼睛,抽了抽鼻子,能够明显嗅到后院这边腥甜味道要比前面更重,便稍作沉吟,就翻窗而出,身形轻巧落到地上,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大堂方向,见着掌柜伙计两人都在柜台那边,并未注意此间,便一个闪身穿过门口,在后院到处溜达起来。

只不多时,卫熵就在柴房一旁的角落当中找见了那口深井,被人用柴火堆在上面挡了起来,确是不易被人察觉。

卫熵伸出一只手,并拢双指,往上一挑,就有一道剑气裹着一柱水流拔地而起,被卫熵抬手接住,确如客栈伙计方才所言,有些浑浊,入口之后,不仅带着股怪味儿,并且莫名有些油乎乎的。具体原由如何,卫熵不动,想来是与岩层泥土有些关系,便没再理会这口深井,耸了耸鼻子,就沿着那股腥甜味道找了过去,正在伙房当中,石案上,有着一座硕大的圆木墩子,看似已经有些年头,刀劈的痕迹留了不少,只是眼前所见,却是一副鲜血淋漓的模样,上面插着一把砍骨刀,已经卷刃,豁口处还有骨渣残留。

之后一段时间,卫熵就在伙房翻找,见着了不少东西,后又悄无声息返回房间,先是自己尝了一口那般难喝的井水,等到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之后,这才拎起水壶藏在身体侧面。甫一出门,卫熵就与柜台那边抬头看来掌柜伙计对上视线,他便点头一笑,继续装模作样藏着水壶,敲响了隔壁宁十一的房门。

进门之后,卫熵将水壶搁在桌面上。

宁十一有些疑惑,询问这水是从何处而来。

卫熵便道:

“客栈伙计给我的,我还没喝,不过里面应该有些什么。”

宁十一微微一愣,便将水壶拎起,倒了一碗凉水出来,抿了一点,立刻皱紧眉头,明显有些喝不惯这种井水的味道,之后又尝一小口,并未咽下,只在口中打转,许久之后方才逐渐适应了味道以及油乎乎的口感,可即便如此,依然尝不出来有何不妥,就干脆咽下,闭上眼睛感受许久,这才终于察觉到不对,强行运转体内气机翻涌而起,不久之后,头顶便有白雾蒸腾。

待得重新睁开眼睛,宁十一神色凝重,迟疑片刻才问道:

“是...迷药?”

卫熵叹道:

“就是迷药,而且还是发作很慢的那种。除此之外...我刚才还在后面的伙房里边,找见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说着,他便伸手指了指宁十一的胳膊,又指了指大腿。

眼见于此,宁十一立刻明白过来,脸色猛然一沉,一把抓起柳叶刀豁然起身,咬牙切齿道:

“开黑店,害人命,该死!”

却被卫熵抬手按住她的肩膀,让宁十一重新坐下。

这件事,可不只是黑店这么简单。

卫熵已经能够猜出很多东西,毕竟此地闹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三年,并且情况要比之前走过的村镇更加严重,便是百姓家里囤了再多的粮食,也早该已经吃完了,偏偏镇上又全部都是世俗凡人,逃也逃不掉,只能困在此地。如此一来,就难免会有一些事情发生了。

早在远古时期,王朝林立之时,就曾有一地方县志记载道:

“大旱饥荒,米斛万钱。诏骨肉相卖者不禁。”

后又有一记载,在此王朝之后的另一王朝,某地也是曾经出现旱灾饥荒,当朝君王闻之则问曰:

“何不食肉糜?”

可帝王将相,焉有蠢材?

所以当时读到这里的卫熵,便暗下自问,肉是何肉?

再一番深思,立时毛骨悚然。

但这些事情,卫熵知道,明白,能够猜得出来,可宁十一未必,所以具体应该怎么说,就让卫熵有些犯了难。

到最后,卫熵还是下定决心,领着宁十一离开房间,翻窗而出,去了一趟后院伙房,从隐蔽角落当中翻出了不少东西,并且在此之后,又带着宁十一去了一趟掌柜伙计两人各自的卧房,找见了不少明显并不属于两人的衣物,其中一些,乃是丝帛制成,并且往往较为肥大,又有一些宽松布衣、练功服,显然这些全都出自过往商队与镖师,只可惜本事不够,中了迷药,就被客栈里的掌柜伙计联起手来,将他们当成了案板上的两脚羊。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这些镖师没本事,毕竟这里的井水,却是味道古怪,口感古怪,哪怕宁十一都是咽下之后隔了许久才有感觉,在此之前,根本尝不出来,而那往往修为境界就连“凡人”帽子都没摘掉的镖师,又怎么可能有所察觉。

再加上此间大旱,波及甚广,好不容易走到这里,难免口干舌燥,有口水喝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会挑挑拣拣。

卫熵将所有一切,从他猜到的小镇状况,到这些商贾镖师,再道史书记载,全都娓娓道来。

宁十一沉默良久,尤其是在听到那句“诏骨肉相卖者不禁”之后,更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卫熵忽然抬头看向宁十一房间的窗口,恰好瞧见神情惊慌的掌柜伙计两人正低头看来,那年轻伙计的肩膀上面,还扛着一挂带血的麻绳。六目相对之后,上面的两人立刻咬牙切齿,老掌柜手掌握拳狠狠砸在窗台上,赶忙叫了伙计一声,转身消失在房间里面,赶来后院。

老人叹了口气,与宁十一沉声说道:

“两个选择,要么杀了这两人,将那深井暴露出去,或许能在一段时间之内,缓解小镇因为大旱饥荒便被迫吃人的情况。再一个,什么都别管,就此而去。”

宁十一刚要张嘴,卫熵便已再次开口,语气冷硬。

“前面的法子,我不赞同,除非老天开眼下场大雨,否则只凭这口深井,肯定不会坚持太久,而且...井水本就不多,小镇百姓又缺水喝,难免会有争抢发生,如此一来,就会导致死人更多、更快。所以还是后面的法子更好一些,不管不问,就当咱们从未来过这里,从未见过这些,毕竟这般天灾人祸,不是你我如今这般修为境界能够解决的。”

宁十一双目圆瞠,瞳孔扩张,唇瓣颤抖,脸色愈白。

卫熵叹了口气,眉眼柔缓下来,轻声劝道:

“行走江湖,想要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没问题;见不得这般人心险恶、百姓受苦,也没问题...但越是见不得这些,就越要记得,路见不平,量力而行,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做到更多你想做的事,拯救更多你想救的人。”

客站大堂,忽然传来一阵混乱声响,是那年轻伙计匆忙下楼的时候,忽然一脚踩空,便将老掌柜也给牵连进去,一起摔了下来。

老人抬头看去,瞧见那老掌柜与年轻伙计,即便已经摔得头破血流,也在咬牙起身,心里自是明白,他们之所以这般坚持,想要杀了自己两人,其实最大的原由已经不在果腹了,而是生怕那口水量不多的深井暴露出去。

老人深深一叹,转头看向宁十一,轻声问道:

“走吧?”

宁十一握紧了手中柳叶刀,指节作响,紧咬牙关,分明瞧见那老掌柜与年轻伙计眼神中的惊慌与狠毒,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转身脚下一跺,便率先一步飞身而去。

老人卫熵紧随其后,很快就与宁十一一起,背影融入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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