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人间不太平
九层经塔。
刚刚以站桩姿势修炼过的云泽,已经累得浑身大汗,不过因为那件黑底云纹法袍的缘故,所以模样倒也算不上狼狈,只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脑袋难免白烟袅袅,就被冯铄戏称为“七窍生烟”。这种取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冯铄仍是不厌其烦,云泽也就懒得理会,背靠墙壁闭幕养生,最初的时候呼吸还是略显急促,但也只是短短片刻,就已经重新恢复平缓绵长。
平日里的冯铄虽然看似有些不太靠谱,好面子,还喜欢佯装高人,但在灵纹阵法的方面,确是大家。
云泽手腕上的这座简易阵法,是从经塔阵法衍生而来,但说是简易,其实相当繁复,一条条灵纹痕迹看似烙在手腕皮肤上,繁杂交错,只是一眼看去,就能大概瞧出上百条不同灵纹。不过云泽在这一道只是堪堪入门,算不上精通,所以只凭感觉来讲,应该要比洞明圣地的灵纹烙印更加高明。
压迫在身上的某种无形“重量”,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之就是恰到好处,始终维持在与云泽自身极限等同的高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一举一动,如在泥潭。
但对于修行而言,倒也是裨益巨大。
许久之后,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望着前方堆积如山的各种书本,怔怔出神,也不知是心里正在想些什么,偶尔眉关紧蹙,偶尔怅然若失,神色连连变换是不假,却也总是愁云惨淡的模样,不曾笑过。
太多事,守不来云开,见不得月明。
云泽忽然苦笑一声,手掌微微抬起,打从气府当中取了一只竹篮出来。
这是上次回山之时,那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在他临走之前送他的,竹篮当中装着一些细软金沙,也装了一些岸边海水,哪怕篮子本身满是空隙,可海水入篮之后,却始终安安稳稳留在里面,甚至能够依稀听到阵阵浪涛声,像是温柔女子的轻声呢喃,低头再看,篮中海浪层层,波光粼粼,一下又一下拍打在细软金沙铺成的岸边,再要看得仔细一些,岸上有礁石,远处有草木,海浪层层摇晃明月星河,俨然是将那一夜只需放眼望去,便尽收眼底的辽阔景色,全部都给收入篮中。
竹篮内部自成一座小天地。
不是什么特别高明的手段,可时至今日也还能够维持原样,也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了。
云泽轻轻晃动竹篮,听着里面隐隐传出的阵阵浪涛声,瞧着海浪层层摇晃那一夜的明月星河,眉关轻蹙,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太对劲,可偏又说不出来。
冯铄眼角瞥见了那只装有海上明月的竹篮,轻咦一声,轻车熟路在原地留下一个灵纹编织而成的自己,起身而来,最终蹲在云泽面前,低头好奇瞧着那只只是俗世凡物的竹篮,忽然咧嘴一笑,抬头望着云泽揶揄道:
“臭小子读过不少才子佳人的书本吧,竟然还懂这些风月之事,是托谁帮忙,又在哪里捞来的月亮?准备送给谁的?”
云泽用力晃了晃竹篮。
里面立刻掀起一阵幅度更大的海浪,摇晃着明月星河,冲上金沙细软的岸边,海浪层层打在岸边礁石上,溅起大片大片雪白浪花,将岸上草木冲得一团狼藉,水花落下,像是一场瓢泼大雨。
冯铄啧啧称奇,已经晃成这幅模样,竟然还是滴水不漏。
云泽才道:
“别人送我的。”
冯铄闻言一愣,神情古怪地打量云泽。
“这竹篮中的小天地,手段确是极其巧妙的,一般人可用不出来,至少在这补天阁里,除了许阁主之外,也就我才有些法子可以做到这般精巧却又滴水不漏,就连韦副阁主都不行。可这般富于风月浪漫意味的东西,也没有男子送给男子的吧?你这...”
冯铄忽然话音一顿,骇然失色。
“有老牛想吃嫩草?!”
云泽黑着脸,一脚踹了过去。
被冯铄嬉皮笑脸地轻易躲开,待得云泽动作艰难靠墙坐正之后,这才重新回到近前,一边低头去看篮中明月伴星河,自是能够瞧得出来,竹篮中的那座小天地,虽然已经脱离掌控许久,可依然稳固,所以明月星河仍是光亮可爱,落在层层海浪上,水光粼粼。
冯铄伸出手指,捅了捅被云泽放在腿上的竹篮,使其轻轻摇晃,波涛更甚,好奇问道:
“既然不是老牛吃嫩草,那就是长辈送你的?且不说精巧与否,就只这般强行拘禁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并且脱离掌控也不消散的手段,就是入圣修士也无法做到的事情...乌瑶给你的?也不对呀,乌瑶可是个粗人,就只擅长打打杀杀,根本没可能想得到这种礼物...便是有着孟仙子这位精通风月的女子出谋划策,也施展不来这般精巧却又滴水不漏的手段才对。”
冯铄忽然咧嘴一笑,又说道:
“便是施展得来,这也不像孟仙子的出谋划策,像她那种尤为精通风月的女子,怎么可能想到这种寓意不佳的礼物。”
云泽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冯铄,疑惑道:
“寓意不佳?”
冯铄看他一眼,眨眨眼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后又连忙干咳两下,止住笑声,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正经模样,只是依然有些憋不住笑。
“呦呵,瞧不出来,还是想不明白?你不是很厉害吗,脑子挺好用吗?臭小子,你也有今天!”
说到最后,冯铄已经彻底憋不住了,满脸褶皱堆了一层又一层,指着云泽再次哈哈大笑。
活脱脱的一副小人模样!
云泽暗自咬牙,冲着冯铄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低头皱眉重新看向手里这只确是世俗凡物的竹篮,晃了晃,里面立刻传出一阵更大的浪涛声响,海浪滚滚,再一次翻涌上岸撞在岸边礁石上,激起浪花滔天,哗哗而落。
冯铄俯身凑了过来,满脸堆笑,志得意满,伸出三根手指,然后稍稍迟疑,又换成五根。
“五坛梨花酿。”
云泽瞥他一眼,眼神冷漠。
“趁火打劫?”
冯铄连连摇头。
“这叫坐地起价!”
云泽扯了扯嘴角,神色鄙夷,只是稍作犹豫之后,还是打从气府当中拿了五坛梨花酿出来,摆在面前。
冯铄反而面露惊愕之色。
“你不讲价?”
云泽闷不吭声,收回两坛。
冯铄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剩下的三坛梨花酿,神情愤然瞪了云泽一眼,见他没有抢夺的意思,这才将那三坛梨花酿抱在怀里,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了下来,两坛酒藏在身后,还有一坛直接掀开酒封,举坛痛饮。
时隔许久,再一次喝过酒后,冯铄这才心满意足地哈出一大口酒气,伸手指了指竹篮中的细软金沙、礁石草木,洋洋得意道:
“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明月星河映入水中,倒影会随水面而变,可大可小,但这些金沙礁石草木,真有这么小?当然这也不能全都怪你,毕竟你也不会强行拘禁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的手段,我就坦白来讲,但凡可以变化随心的物件儿,最差也得是件灵兵才行,当然也有一些灵兵法宝,可以将那远远大于自己的物件儿收入其中,过程看似是那更大的物件儿变小了,实际上并非如此,而是空间的扭曲所致,再加上这一类的灵兵法宝,内部空间往往更大,所以这些看似更大的物件儿被收入之后,其实还是原本的大小。”
说到这里,冯铄面上神情便愈发得意,伸手指了指云泽的小腹,缓缓说道:
“气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只是每个人取出放入的手法不同,所以取出放入的过程就看似千奇百怪,但本质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一旦说起气府这东西,那就真是有的讲了,你可知晓当今世上的修行之法,其实本质都是以气府为根本...”
冯铄还在滔滔不绝。
云泽却已充耳不闻,低头看着手中竹篮,轻轻摇晃,皱眉不已。
金沙、礁石、草木,原来并非是实物。
那这一篮海景,其实就是一篮海水?
如此一来,就也难怪冯铄刚才会说这件礼物寓意不佳,原来竟是梦幻泡影、竹篮打水...
这般想着,云泽便愈发狐疑,正此间,又忽然觉得手里腿上一阵冰凉,将那竹篮拎起再看,原来是竹条编织的缝隙之间,不知为何,竟然已经开始漏水,像是一只瓷碗忽然裂了一条缝隙出来,水渍溢出,缓缓汇聚,最终形成一颗轻微摇晃的水珠挂在底部,越来越大,最终再也无法滞留,脱离竹篮掉了下来,落在云泽盘起的腿上,摔得粉碎。
最开始的时候,还是许久才有一颗水珠掉落下来,只片刻,就已经变得快了起来,水珠一颗接着一颗,再到后来,干脆篮中小天地直接崩溃,金沙、礁石、草木,全都变回原本海水的模样,明月星河也都消失不见,整个竹篮确是竹篮,水流成柱,哗啦啦地流淌下来。
冯铄瞧见这一幕,话音戛然而止,愣在原地。
云泽越发皱眉不已,将那竹篮搁在地上,篮中海水已经全部漏光,地面上一大滩水渍,缓缓蔓延。
竹篮落地不久,又迅速干枯、腐朽,前后就只短短几息的功夫,就已变成一堆粉尘,被地面上的水渍泡开,隐隐有些并不浓重的腐烂味道,悄然之间弥漫开来。
冯铄皱了皱鼻子,有些不喜这个味道,目光落在满地泥泞上,啧啧轻叹。
“这还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云泽闷不吭声,双手左右掀起身上这件黑底云纹法袍的蔽膝抖了两下,就立刻恢复原本干干净净的模样。
地面上混杂了竹篮腐朽之后所留粉尘的水渍,泥泞无比,颜色难看,还在缓缓流淌。冯铄忽然轻咦一声,云泽也已经注意到水渍流淌的变化,在他面前缓缓流走,时隔许久,这才终于逐渐形成某部佛家经典中的一首偈子。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并不完整。
但在之后,那水流就又忽然变化,逐渐形成这首偈子方才遗落的那句:
“应作如是观。”
冯铄眯起眼睛,目光不离地上歪歪扭扭的水渍,而后瞥了一眼云泽,皱眉问道:
“方才那只竹篮捞月,你从哪儿来的?”
云泽将蔽膝放下,头也不抬。
“怎么?”
冯铄忽然深吸一口气,才只片刻,眉头就越皱越紧,拧成一团,然后猛地扭过头去咳嗽起来,面上表情像是平日里喝惯了果酿甜酒之后,忽然喝了一口刀子那般的烈酒,酒气刺鼻,杀舌头,还辣得厉害,便忍不住咧嘴打了个哆嗦,整张老脸都情不自禁皱成一团。
好半晌后,冯铄这才勉强缓过气来,喝了口酒,喘着粗气嗓音沙哑道:
“...鬼气,好重的鬼气!”
云泽面无表情,早有预料。
度朔山上,统共也没几个活人,那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又是六姑姑亲手编撰的《百鬼图录》上,排名极为靠前一个,身居次位,却被写作“第一鬼”。
不过《百鬼图录》,云泽却是不能取出来的,否则极有可能暴露度朔山真相。
可即便如此,有关杨晃的内容,云泽也是倒背如流,尤其记得其中提到了一件本是王道圣兵的仙鹤补子,绣有仙鹤图样,辅以龙纹,形同古代王朝兴盛之时丞相所着。按照六姑姑在那《百鬼图录》当中的说法,这件仙鹤补子,有欺君犯上之意,被杨晃不时穿在身上,貌似只为过一把官瘾,但在其后,却又忽然提到那件仙鹤补子内蕴皇道龙气,就绝并不只是欺君犯上,而是有意篡位了。
野心勃勃。
可这竹篮又是何意?
云泽抿了抿嘴唇,低头沉思,回想着自己对于云府的所知、所闻、所见,想要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可最终的结果,仍是云里雾里,就连这首偈子为何非得拆开浮现,都不知其意。
...
极北深处。
恰在昨日,白先生所在的这座雪山山顶,忽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沧桑老人,手里拎着一只老烟杆,偶尔一番吞云吐雾,另一只手里则是攥着一只小巧如同手捻葫芦一般的古钟,其上篆有许多奇异纹络,皆以灵纹之法刻就,义理深奥,应该适合用来作为某些阵法的压阵之物。
蓬头老人与白先生算得上旧识,只是来往不多罢了,算上这一次,两人真正相见的次数,仍是只凭双手十指就能数得过来。
两人一起临渊而坐,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顶着风雪,聊了很多,具体内容上至天文、下至地利,从有记载以来的断古之后,到近古人皇早已身死道消的今天,看似虽是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却又偏偏不像闲聊,反而好似对弈一般,就像有些时候,白先生明明还在说着某个市井坊间的趣闻,蓬头老人下一句就忽然说到了某个古老怪谈,并且诸如此类的情况,并不少见,偶尔蓬头老人说完之后,白先生还会面露沉吟之色,时隔许久,才会继续开口说话。
尽是哑谜,让人琢磨不清。
不过就在方才,已经如此对话一天一夜的两人,忽然同时住口,转而看向南边某处,蓬头老人眉关紧蹙,又一次拿起那支老烟杆塞进嘴里,吧唧吧唧一阵吞云吐雾,白先生也是沉默不语,唯有眼神当中有些凝重之色。
许久之后,蓬头老人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极为勉强的笑意,样貌本就生得不太好看,又是这般打扮,还笑得难看,便更让人忍不住疏远。
“竹篮打水一场空,杨晃这个反骨仔,意味深长啊。”
蓬头老人斜眯一眼白先生,缓缓问道:
“那只竹篮,是不是云凡让那反骨仔送给云小子的?”
白先生稍作迟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