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章 变动
云泽一路飞驰而来的动静,要比发生在前方补天阁范围内的那场激烈厮杀,还要巨大。
连同眼眸之中灵光内蕴的韦右副阁主,也不免侧目,注意力落在云泽身上,稍加细看之后,就忍不住轻咦一声。
这种眼眸之中灵光内蕴的手段,是补天阁的收藏之一,掌握此种手段之人,寥寥无几,仅就如今天下而言,统共也就只有两人罢了,其中一人便是副阁主韦右,但另一人却并非许穗安,而是那位专司看守经塔的高瘦长老,关键在于这种瞳术极重天赋,并非努力就能修成,可一旦掌握此法,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堪比通幽眼,可以透过表象看穿本质,但却无法看穿山水气运,更不能看穿龙脉走向。
也正因此,韦右才能无视前方冰雾弥漫,直接见到其中两人激烈厮杀的景象,同时也能看穿云泽炼精化炁的程度其实不算很高,相对于体内血气气韵的数量庞大而言,元炁的量,最多不过占了一成左右,甚至不到,自始至终都是安安稳稳盘踞于气府深处,但却格外凝练,甚至比起绝大多数的同境修士,都要更加紧密且“醇厚”,宛如水银一般,并且呈现金红之色,灿灿生辉,光彩熠烁。
这般元炁,还是韦右自从修炼火眼金睛小成以来,头回见到。
炼精化炁的过程,其实很像是把那些飘荡无依的“细小水珠”全部聚拢起来,放入瓷碗当中,一点一滴水磨工夫,使之最终能够汇聚成流。
当然真正的炼精化炁绝不是这么简单,只是表面看似如此。所以仅凭这种说法来讲,修士体内修炼出的血气气韵,就等同那些细小水珠,气府是源头,经络穴窍则是等同河道湖泊。炼精化炁之前,血气气韵行走经络闯穴窍,就好像一股水汽沿着河道弥漫一般,难免飘忽,并且水势不大,威力也就十分有限,可一旦水汽成水盘踞于气府之内,再以元炁行走经络闯穴窍,就会变成洪水滔滔,汹涌而过,比之先前正可谓是天壤之别。
但云泽气府深处已经凝练而成的元炁,至少在韦右眼中看来,却如蛟龙一般,比起寻常所谓的洪水,又是天壤之别。
韦右忽然赞叹道: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
黑衣小童瞥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却也听得出这是好话,立刻一改之前忽然见到云泽之后的惊慌,挺直了腰板满脸得意之色,与有荣焉。
韦右懒得理会那头叱雷魔猿,方才只有小成的火眼金睛,依然打量着云泽气府最深处的金红元炁。
之所以如此,主要得益于自身所修灵决古经,但也有着一小部分是得益于别处,类似修行勤奋、灵株宝药、天材地宝、机缘造化,以及自身天赋等等方面,而在其中,又属前者作用最小,而后两者则是作用最大。
什么狗屁勤能补拙,不过是句放屁一样的蠢话罢了,就连读书也从来都是天赋大于努力,而不是什么勤能补拙,毕竟一个没有天赋的人,无论再怎么努力读书,也往往都是死记硬背,说起话来虽然能够一套一套的,却又完全受限于书本内容,这是读死书、死读书,可若换成天赋不差的,灵性十足的,就会完全不同,举一反三是常态。
后世之人读书做学问,真正能够做出大学问的,也往往都是那些有天赋且有灵性的读书人,而非常人。
但也理应如此。
倘若人人都能做出大学问,岂不就是放眼天下皆圣贤的壮阔局面?可一旦变成这种局面,人人皆圣贤,又岂能算得上圣贤?
韦右忽然回过神来,自嘲一些。
想得有些远了。
只是回神之后,韦右目光重新凝在云泽体内那团金红元炁上,又想到自己曾在书上读到过的一句话。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说完之后,他忽然愣了一下,跟着就笑了起来。
至于为什么要笑,就连韦右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黑衣小童神情古怪地斜眼看着这位副阁主,暗地里偷偷伸手捅了一下旁边的云泽,小声说道:
“泽哥儿,你看那个老家伙,是不是跟第五老头有点儿像?”
云泽面无表情瞥他一眼。
黑衣小童神色一僵,挠了挠头讪讪一笑,主动解释其中原由。原来是项威出门之后,便在客舍这边到处闲逛,应该是想散步散心,只是方才途径附近的时候,恰好撞见了一位补天阁弟子从旁经过,是个有着金色竖瞳的海外妖族,许是有些看不起方才初入炼精化炁境的项威,就神色倨傲地嗤笑一声,被心情不好的项威听到之后,两人便隔着跟前这条上下足有一丈之差的冰层起了冲突。
说到这里,黑衣小童忽然叹了口气,满脸惆怅。
“项威这小子,其实我看着还是挺顺眼的,只可惜平日里的性子太闷了,就连骂人都不怎么会,根本说不过那个海外妖族。哥儿你是没瞧见,这小子让人骂得呀...根本没法儿还嘴,反倒是把自己气得脸红脖子粗,当时我还想着要不要暗里帮帮他,虽然客舍这边有规矩,不许与人起冲突,但以心声传递之法教他应该怎么骂人,应该不算坏了规矩吧?结果倒好,我这儿还没来得及敲定主意呢,他就直接拔剑动手了。”
云泽默然,皱眉盯着前方冰雾中的人影更迭。
如墨剑气翻卷不止,层层叠叠,偶有寒光一闪而逝,隐于茫茫冰雾之中,伴有铿锵之声络绎不绝,每次碰撞都会震得整座补天阁轰然晃动,更有罡风如刀,呼啸纵横。
风吹冰雾散,力震冰雾起,所以此间应该是在咫尺之内近身厮杀的两人,虽然时常辗转腾挪,范围极大,却也始终都在冰雾之中,没有显于人前,只能偶尔见到两个一闪而逝的人影轮廓,以至于这场近身厮杀究竟局面如何,谁在上风,谁在下风,根本无法得知,也让云泽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出手相助,又该如何插手其中。
云泽忽然转头看向韦右,拱手问道:
“敢问前辈,那手持大剑之人,现下如何?可曾负伤?”
韦右挑起眉头,面带意外之色笑问道:
“你怎知晓老夫能够看到其中战况?”
云泽沉默片刻,放下双手,眼神忽然变得冷峻下来。
“前辈道法虽然高明,却也不该真当晚辈是个傻子,哪怕被人窥探了气府真相也一无所知。”
韦右了然,虽然是个脾气火爆的性子,却也不曾因为一个小辈的眼神语气就大动肝火,稍加思索之后,便抚须笑道:
“此事确是老夫有错在先,如此,就当补偿你了。”
言罢,韦右伸出一只手虚压一下,立刻就有无形压力忽然出现,不仅压下了茫茫冰雾,并且压得其中两人迫不得已只能停手,各自站在原地如负万钧重担,全都憋得脸红脖子粗。
但相较于那位有着金色竖瞳的海外妖族,只是屏息咬牙便可坚持不动,项威却是需要依靠大剑镇狱才能勉强站稳,可即便如此,也是双腿止不住地打着摆子。
不比那位手臂已经化成龙爪的海外妖族,只是碎掉了手掌手臂上的几枚鳞片,无伤大雅,项威已经浑身上下破破烂烂,虽然绝大多数只是皮外伤,可胸前却有并列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淋漓,浸透了身上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顺着衣角一滴一滴砸在脚下冰层上,摔得粉碎,站立之处的四周,更是早就洒遍了鲜血,沿着冰面上的一道道细微沟壑晕成一大片,已经冻结。
云泽眼神猛然一沉。
韦右上前一步,身形一闪而逝,来到两人中间,先是瞥了一眼那位眼神凶残的海外妖族,随后目光转向神情冷峻的项威。
“敢于拔剑是好事,但也需要量力而行。”
言罢,韦右伸手一指点在项威眉心处,在两人之间,立刻出现一道肉眼可见的气弧砰然炸裂,项威身形立刻激射而出,准确撞在云泽怀里,只一瞬间,便余力尽散,也让云泽可以轻易接下。
但项威却也已经昏死过去,大剑镇狱当啷落地。
云泽目光落在那些皮肉翻卷的伤口上,发现已经止血,稍稍一愣之后,就立刻明白过来,抬头冲着韦右点头致谢。
韦右不予回应,一步迈出,消失在原地。
后者忽然身形踉跄一步,显然是韦右已经撤去了无形中的压制,猝不及防之下,这才没能站稳,不过这位海外妖族显然对此并不上心,只是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韦右离开的方向,不知这位从来不会多管补天阁范围之内任何生死福祸的副阁主,怎么今儿个忽然来了兴致,插手此事。但他明显没有放在心上,目光越过韦右,看向站在客舍范围内的云泽与黑衣小童,忽然咧嘴一笑,抬起金色鳞片覆盖的右手手爪,伸出舌头舔-起其中一根手指上面挂着的碎肉鲜血,然后故意伸长了舌头,将舌尖上的碎肉鲜血展现出来。
云泽的脸色已经阴沉如水,身上那件黑色法袍,随之鼓荡不已,大袖飘摇之间,隐有苍白交织,雷鸣炸响。
那海外妖族脸上的笑意更甚先前,忽然收回舌头,咕噜一声就将鲜血碎肉咽了下去,然后竖起鲜血淋漓的拇指,沿着自己的脖颈缓缓划过,又将手臂伸直,随后手臂翻转,拇指朝下,脸上满是讥讽嘲笑,眼神凶残。
黑衣小童气得龇牙咧嘴,嘴角露出两颗尖锐獠牙,咬得咯咯作响,一双眼睛更是瞪得滚圆,脸上逐渐露出猿猴之相,比起那个海外妖族更加凶残狰狞,却偏偏碍于许穗安定下的规矩不能出手,否则就是死罪不免、活罪难逃,只能发出阵阵低吼,念念叨叨骂骂咧咧。
云泽忽然将项威抗在肩膀上,顺便弯腰捡起大剑镇狱,没去理会那个海外妖族,也不理会那些听到声响之后就立刻跑出门来看热闹的旁观众人,转身就走。
那海外妖族明显感到有些意外,抬手挠了挠鼻尖,最后耸了耸肩膀嗤笑一声,就继续去做自己的事了。
黑衣小童这才终于察觉,连忙转身追了上前,顺便抬手用力揉了揉脸颊,恢复平日里的小童模样。
回到客舍之后,云泽便将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项威搁在床铺上,先是为他褪去了身上那件打从桃源村里带出来的粗布麻衣,破破烂烂,已经没法儿再穿,之后目光落在那些伤口上。许是韦右觉得仅仅只是制止了这场厮杀,还不足以弥补之前暗中窥探云泽气府的过错,便给出了更多补偿,时至此间,项威身上的这些伤口,不仅已经完全止血,并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恢复。
倘若不出意外的话,到明日入阁考核开始之前,就能恢复无恙。
云泽这才松了口气,给他盖上被子。
外边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姜北站在门口,不请自来,旁边还跟着自从上次一别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过的陈子南,也不知是那次大墓之行落下的伤势还没来得及完全恢复,亦或是某些别的原因,总之小姑娘的脸颊唇瓣要比平日里更加苍白,像是过了花期的茉莉,病恹恹的。
陈子南目光看向云泽,得到点头示意,这才迈过门槛。
姜北扫了一眼床铺上的项威之后,开口问道:
“事情我已经听人说过了,项威伤势如何?”
云泽道:
“基本上都是一些皮外伤,所以问题不大,应该不会影响明天的入阁考核。”
姜北拿了把椅子在桌边坐下,开门见山道:
“那个海外妖族名叫艾尔罗,按照海外修士的说法,本体是龙,但与蛇蚺妖物走江入海而成的真龙全然不同,反正在我看来,这种西方龙更像是某种脖子很长的...蝙蝠?”
陈子南忽然拿出一纵丝帛卷轴,递到云泽面前,一言不发。
云泽有些狐疑,接过卷轴摊开之后,这才知晓其中内容全部都与艾尔罗有关,并且文字之间,还有一则画像,栩栩如生,前边是化成人形的艾尔罗,一双金色竖瞳,尤为瞩目,后面的画像则如姜北所言,形似蝙蝠一般,浑身布满金色鳞甲,除了脑袋面孔还算像模像样之外,体态模样,实在是让人不敢苟同。
云泽挑眉问道:
“异兽应龙的血脉?”
黑衣小童忽然嗤笑一声。
“泽哥儿可别开玩笑了,如今世上就连真龙都没有,又哪儿来的应龙这种鸟兽共祖?且不说那孙子配不配的上,就算是真有应龙血脉,他也就只是个血脉稀薄的杂种,与天下鸟兽没甚区别,不过是恰好出现了返祖的情况而已。”
云泽眉关紧蹙。
在他手中那部《白泽图》中,其实就有一篇关于传说的内容,看似有迹可循,实则从未有人真正见过,就连亲手编撰了《白泽图》的白先生,也在开篇之处特意注明了“真假未知”四个字,但为何如此,确实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白先生真名白泽,被人言作“耳闻天下事,无其不知,无其不晓”,却偏偏要在此篇标注“真假未知”四个字,就着实引人猜疑。
而此篇内容,则是来源于市井坊间的各种怪谈,以及流传在山上修士之间的某些传说,版本可谓层出不穷,其中就有一些关于异兽应龙的记载。
依其所言,又叫黄龙、庚辰、应德之龙、元始黄龙、天元应龙、苍晖应龙、吉、老龙吉、飞龙、应时之龙,被人奉为祖龙,更是天之后妃、太一之妃,生凤凰、建马,建马生麒麟。
而黑衣小童方才所言,应龙为鸟兽共祖,也是来源于此,皆因传说之中,凤凰生一切鸟,麒麟生一切兽,追本溯源之下,应龙即为世间鸟兽共祖。
但是真是假,却不得而知。
云泽将卷轴收拾起来,还给陈子南。
“且无论这头西方龙的来历究竟如何,总之仇是已经结下了,并且那个名叫艾尔罗的,明显是个心高气傲的家伙,可能就连我也被他一并记住了。”
云泽忍不住苦笑一声。
“这还真是...无妄之灾。”
黑衣小童沉默下来,有些愧疚,总觉得是自己失职才会如此,毕竟他也早就知道项威的心情不好,正是容易冲动的时候,却偏偏没能看住他,这才闹出了这场意外。
姜北叹道: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已是无用之举。那个名叫艾尔罗的西方龙,要比咱们年纪大了不少,早在八九年前就已进了补天阁,如今属于补天阁中属于名列前茅的几人之一,虽然还未突破炼炁化神境,但他炼精化炁的程度却相当之高,具体的不太清楚,但也差不多能有七八成左右。我才只有一成多点儿,你和项威应该还不如我,真要被他盯上了,哪怕咱们联起手来也不太容易对付那家伙,毕竟他的来历也不差,不缺厉害手段。”
云泽点了点头,满脸无奈。
“我还不到一成。炼精化炁这件事,确实比我之前想象中的更难一些。”
陈子南忽然言简意赅道:
“三成。”
云泽与姜北闻言一愣,一阵面面相觑。
炼精化炁这件事,并不只是水汽凝珠、汇聚成流这么简单,其中过程其实极为繁复,并且路数极多。像是横炼体魄的纯粹武夫,只修血气,就不需要修炼元炁,但炼精化炁的过程却也无法避免,需要将自身血气进一步凝练提纯。
在寻常俗世的市井坊间,有一种手艺人,专为制作各种茶壶,在此行当之中,就有诗曰“粗胚淬火后,把把显峥嵘,貌似泥为骨,敲之金玉声”,用来形容纯粹武夫的炼精化炁,再合适不过。
除此之外,吸纳灵气的纯粹练气士,也是如此,只是过程看似更像水汽凝珠、汇聚成流,将炼精化炁之前修炼吸纳来的灵气一点一滴汇聚起来,使之凝练且粘稠。